他不得不承認這怪異的少女已經勾起他的好奇心,和幾百年才有一次的憐憫心。原無涯這時也眼尖地注意到她的左手掌心似乎一直緊緊握著什麼東西。
輕咳一聲,小心翼翼向前踏近一步,他想試圖引她開口說話時,突然——
原本靜得知雕像一樣的少女,似乎看到了什麼令她驚奇的東西,呼叫一聲,忽地從地上爬起來向前衝去。
原無涯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征了一會,但是他也反應極快地在她跑向前的同時跟上了她。
少女的身子瘦小,跑起來的速度卻相當快;只一下子,她已經衝到一排樹叢前,雙手撥開枝葉正要鑽過。
而原無涯則在此時趕到,想也未想便出手抓住了她。
原無涯一抓住她細若無骨的手腕,立刻感到她強烈的震驚與抗拒。
少女回過頭來,看著箍住她的一隻大掌,視線再向上移,深不可測的潭黑大眼望向他;按著睫毛一搧,表情寫滿了驚惶。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要讓自己往後退卻不得其法,於是一聲類似嗚咽的聲音從她口中發出。
一接觸到她小鹿受驚似的眼光,原無涯只覺得自己似乎成了殘害小動物的獵人:忍不住鬆開了手,她竟一溜煙地跑掉。
任她消失在樹叢的另一端,原無涯此時突然驚覺自己竟會那麼容易被一個看似可憐的小不點牽引得團團轉。彈了彈手指,他雖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卻不以為意。
那女孩兒大概是被他嚇跑的吧。
而在他踏前一步、穿過樹叢時,完全沒想到會看到這幅美麗、溫暖的畫面——
溪畔草地上,他那一向不讓陌生人親近的馬兒黑龍,竟乖乖立在那裡任人撫摸它的頭,而且還狀似享受地頻頻甩著馬尾巴。
至於那個正背著他、親密地摟著黑龍、不知在對它竊竊私語些什麼的人,正是剛才那位少女。
原來她是看到黑龍才跑開,並不是被他嚇跑的。原無涯靜靜站在那裡,看著那相處和諧的一人一馬,臉上的笑意更濃。
想不到他原無涯的魅力竟輸給一匹馬!
和風輕輕吹過,一陣銀鈴似的愉悅笑聲響起,舒服而讓人感動。原無涯一直以審視的目光看著那名少女,展現在她臉龐無邪純真的笑容,竟也令他忍不住想跟著微笑。
少女似乎只有在和黑龍玩耍時,才會毫無戒心地露出她原有的天真。而當她一轉身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原無涯後,原本陽光似快樂的氣氛立刻從她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陡然惶怕的神情,和幾乎立刻逃到馬兒腹側將自己藏起來的稚情舉動。
這一次,原無涯不怕嚇著她,忍不住放聲大笑。
少女被原無涯肆無忌憚的狂浪笑聲驚駭得更往馬兒身畔縮,根本不敢探出頭去看他。
她不安地抓著馬鬃,眼眶迅速盈滿了淚水。
原無涯發洩夠了,這才慢慢止住笑。他會笑,或許是因為女娃兒怪異的表現,也或許只是因為他想笑。總之,現在他笑完了,接下來又該做什麼?
原無涯氣定神閒地踱步向前,直到他靠近黑龍,伸手牽住它的疆繩,頭也不回就要走。
他當然得趕緊走了,扣除掉他能預料、未知的意外時間,到擎天堡至少還有半個月的路程。雖說要趕上婚禮還綽綽有餘,不過基本上他是將這次行程當成出遊,要玩得盡興,但絕不攬麻煩上身。
而這奇異的少女,怎麼看都像是一個麻煩。原無涯一向信任自己從來不曾出錯的直覺。
就在他牽著黑龍才踏出兩步時,它竟低鳴一聲止蹄不肯再走,而且還一直往後退。
原無涯發現了它不留有過的異常舉動,不由得驚詫地回頭;按著立刻察覺到令它異常的原因——一隻細白的小手正抓著它的鬃毛不放。
他低頭望著一雙盛滿淚水和驚慌情緒的烏黑大眼,而他的凝視使她又退後了一步,兩行淚水隨即沿著晶瑩的臉頰滑落。
原無涯歎了一口氣。
「好吧,你要什麼就說吧。不過老實講,我這裡可是什麼都沒有,只有幾根能扎人的針,我不認為你會想要它們……」曾幾何時,他原無涯也得做這種哄娃兒的事了?
不知道是習慣了他、抑或是克服了自己的障礙,少女不再將自己躲藏起來。在他剛開始說話時,她一直怯怯地盯著他看;但等到他停下來,對她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皺眉表情時——而這種表情竟神似她日思夜念的摯親在對她攏眉的樣子,使她原本閉塞的心靈在突然間打開,同時也將信任依賴的情感一併容納了進來。
她驀地朝原無涯撲去——
原無涯被她突如其來往前撲的舉動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伸出手要扶住她,卻不料她無視於他的手,竟直往他的懷裡撞。
在他回過神的剎那,原無涯立刻伸掌將懷中那個纖瘦的身子抓開。
「喂喂喂,你仔細看清楚別認錯了,我可不是你的什麼人。」對這嬌小到只足他胸口、瘦弱到簡直風一吹就會飛跑的女孩兒,別說會對她產生任何遐想,就連要把她當女人都賺有罪惡感。
原無涯像抓小雞一樣地抓住她的肩膀,對她輕得似乎沒長几兩肉的身子感到不可思議。
少女一被他推開,彷彿沒聽到他說什麼,竟又趁勢機伶地抱住他的一隻胳臂不放,仰起頭對他漾出一抹甜羞的微笑。
原無涯在低頭接觸到她正以一臉前所未見的笑容迎向他時,他不由得驚征住。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終於,原無涯先眨了下眼,故意俯近她揚起眉,壓低聲音惡氣地問她:「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少女被他明顯的惡意困惑了,直直盯著他,笑意略減,但卻沒有要鬆開他的跡象;而對於他的問話,她也沒有絲毫反應。
原無涯突地懷疑起什麼:心無故一凝。
「告訴我,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讓他突然起疑的就是這一點。
從發現她至今,一直被她奇特的舉動拉去注意力,以致忽略了她某方面的異常。她的聽力、語言能力似乎沒有問題,問題卻在於她的——智力。或許是身為醫者的敏感性使然,回想起她的行為,他不由得瞇起眼,探究地望進她徒然變黯的大眼裡。
少女咬著下唇,攀住他臂膀的手指鬆了又緊,留白的臉蛋又出現那種想退縮的神情。
原無涯吐出一口長氣,欲推開她的手,卻察覺她抓得更緊——這不尋常的行為令他驚訝莫名。
老天!他真遇上一個麻煩了。
原無涯雖有不下十種可以甩開麻煩的方法,但他暫時還不打算用。
「我……為什麼……會聽不懂你的話?」怯生生的、幾不可聞的聲音焉地自她一張一合的小嘴傳出。
原無涯挑高修長的斯文眉,眼神徒然一亮,表情又是驚訝無比。
「咦?原來你沒事啊。」
雖然小聲,不過終於聽到她開口,證明了她並沒有問題,他的心情突然輕鬆了許多。
「太好了。既然你沒事,那我可以走了……」他一點也不掩飾對她並不熱中的心態。
原無涯伸出掌微施力便拉開了她,阻止她想再向前的舉動。
「小姑娘,難道你爹娘沒告誡過你最好不要隨便接近陌生人,尤其是男人嗎?」
少女雖然一身粗衣,然而清甜純淨的氣質卻非一般村女所該有的:再加上她的手太過細膩柔滑,也不像是曾做過粗活的手。更何況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方圓十里內沒有人煙的地方,她又為什麼會單身一人出現在這裡?
總之,她的來歷太可疑了:而原無涯並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可能招來麻煩的事情上。
原想再偎向他的少女,彷彿在突然間受到了什麼觸動,失去了往前的驅動力,霎時間她的神色變得慘白而淒茫。
「爹爹……娘……」悲切的低喃出自她發顫的唇,淚珠也滾滾落下她的頰。
短短的時間內,她第二次在他面前落淚。
而那股深切的悲傷在她年輕稚嫩的臉龐出現時,原無涯竟輕易打消了原本牽著黑龍就要離開的念頭。
他的外號是見死不救沒錯,可這並不代表他真的鐵石心腸。
原無涯歎了口氣,立在仍淚流不止的少女身前,掏出了帕子直接擦上她的臉蛋。
「好吧、好吧,我就當一次好人。小姑娘,告訴我你家在哪裡,我專程把你送回丟,如何?」
少女眨眼,晶瑩的淚花隨即沾濕了她濃長的睫毛。她無視於他替她揩去淚水的溫和舉動,她只注意到他溫柔卻又無奈的神惰,令她疼痛的心奇異地平穩了下來。
失去家人對她的周密保護,她的自衛能力簡直比一個小孩還不如:而且她天生害怕與人接觸的缺陷,吏便她成為一個無法真正獨立的個體。除了親密的家人,她從不留在陌生人面前開口說半句話,甚至太多人的場合也會令她不由自主產生畏懼。可是這是第一次,她竟能在陌生人面前待這麼久而沒有逃跑,真是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