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的房子,秦小霜突然一怔。十年,很長的時間了,只是她離開的時間竟然比居住的時間還要長。
「請問?」一個婦人看著秦小霜欲言又止。
她是秦小霜父親當年外遇的對象。她曾經見過秦小霜小時候的模樣,秦小霜生得那樣漂亮,讓人印象深刻。再加上她父親留了不少張秦小霜的照片,那樣漂亮的眉目,並沒有變多少,所以儘管秦小霜的神態冷漠許多,她還是認得出來。
只是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秦小霜才對;叫秦小姐好像很奇怪,叫小霜好像又太過親密了。
是那女人!秦小霜認出她來了。她以為自己早已忘了那女人的長相,卻沒想到再見到面的時候,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女人沒什麼變,只是多了些憔悴和蒼老,身子還是那樣瘦瘦小小,永遠看起來溫順柔和。
秦小霜看著她。「我是秦松崗的女兒,請問你是秦太太嗎?」她沒辦法叫她二媽,那女人是母親心中永遠的痛。
婦人的臉上閃過尷尬。秦小霜看起來是這親近,她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她囁囁著。「我是,請問我應該叫你……」
「叫我秦小姐吧。」她臉上幾乎沒有什麼表情。「我是來給我父親上香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事情嗎?」
「沒有。」婦人禮貌地笑一下。「晚上八點的時候,做法事的道士才會來。那時再請你給你爸爸念幾部經吧。」
「知道了。」秦小霜點頭。
「請進來休息一下吧。」婦人招呼她。她不像是她父親的女兒,倒是比較像遠來的客人。
「不用了。」秦小霜搖頭。
「媽。」一對年輕男女,從屋子裡面出來,看到秦小霜的時候,他們突然不作聲,只是打量著秦小霜。
秦小霜看著他們,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年輕男女和婦人是家人。是不是家人只需要去感覺,就能分辨,就算他們不叫那聲媽,她也知道這兩個人就是她父親背著母親在外頭生下的小孩。
她一直長得像母親。而這兩個人,長得反而像父親。
一股荒謬難過,而且難堪的情緒在胸口漫開。
她收拾了心緒。「我晚上再回來。」她說話的樣子,像是在交代公事,那樣的冷漠,是拒人千里的。
連一聲再見都沒有,秦小霜就背轉過身子。
等她走了好幾步之後,婦人才急急地趕上她。「秦小姐。」婦人還是以這個生疏的稱呼叫她。
「有什麼事嗎?」秦小霜看著她。
婦人誠懇地說:「你爸的遺囑裡頭有提到你。他一直覺得對不起你,你爸爸說他沒什麼可以留給你的,這棟房子留給你做嫁妝。」
她這麼說,並不是要秦小霜感動或是什麼,她只是希望秦小霜不要這麼怨恨她的父親。秦小霜冷漠的態度讓她難以忍受,她不想秦小霜帶著這樣的臉,帶著這樣的心情,來為她因丈夫上香。
秦小霜並不如她所想的,閃過淚光或是感動地軟了眼眉,她反而皺起了眉頭,平著聲音問道:「他留給你們什麼?」
婦人愣了一下,支吾著。「沒有留太多……就一些生活費而已……」她沒有說謊,那是她僅有的,她怕秦小霜不相信要來跟她搶。
看著她的表情,秦小霜哧地勾了嘴唇。「房子給我,你們住哪裡?」
「我們會去找地方住。」婦人小小聲地說。丈夫所有的決定,她都會支持的,雖然……
「我在台北工作,要一棟彰化的房子做什麼?」秦小霜蔑然了笑。「他一直都是這樣,任性而偽善。」
她口中的他,是她的父親。他們一家人一陣錯愕,看著秦小霜再度轉過身子,邁著步伐離開。
「她怎麼這樣說爸爸?太過分了!」等她走了,婦人的兒子和又兒才回過神來,憤憤不平地說。
「唉。」婦人搖頭歎息。
★★★
晚上,秦小霜再度回到她父親生前的住處。
她一身的黑,削瘦的身子顯得更單薄,白皙的臉龐則近乎慘日。道士在靈位前誦經,她默默地捧著經書,猛地一看,更似誤闖的幽靈。
那雙大眼睛,空茫茫地瞅著她父親的照片。
裊裊渺渺的煙霧繞著她的視線,熟悉又陌生的照片與她對望,這一眼如此真切,卻是陰陽隔離。
牌位、人偶、供品、蓮花,迎亡者來,也送亡者走。誦經磬中,神佛慈悲、亡靈懺悔,應當是生者悲啼、死者踟躕,而她卻沒有哭泣。
她身旁的人,都穿著一身黑色,一切像是影子疊出來的,虛幻不真。她到現在都還沒辦法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已經死的這件事情。
她還沒準備好了結和他這一生的愛恨啊!他就這樣先走了。
一直都是這樣的,他說丟,就這樣丟下了她。他口口聲聲想見她最後一面,卻在頭七的法事中,把她丟給了一群陌生人。
這些陌生人,是他的親人,卻是她母親的仇人。而她,因為共同的血脈,而尷尬地杵著。
若他的魂,真有來的話,她想問他,是不是曾經認真地為她想過,要不,怎麼能如此殘忍地待她?
他是她的父親,按理說,是當她一存在,就注定應該會愛她的人。
音樂鈴聲突然響起,亂了規律的誦經聲。
所有人錯愕地尋著聲音,秦小霜皺緊眉頭認出了鈴聲,那是她手機的聲音。
她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放下手中的經文,接起了電話。「喂。」她走到旁邊去。
電話那頭傳來顏仲南鬆了一口氣的聲音。「MyGod!我終於找到了你。小霜,我人在彰化,你在哪裡?」
乍聽到他的聲音,她的喉嚨突然一熱,說不出話。
她不說話的空隙中,他聽到電話的背景中,有誦經的聲音傳出。他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打擾到儀式的進行。
「你人怎麼會在彰化?」她問。
他趕緊解釋。「我聽說你請喪假,要回彰化,我不放心,所以跟來看。」
她眉頭微皺。「你怎麼知道我在彰化哪裡?」
「我就是不知道啊。」他這一路上拜託過上帝、觀音、阿拉、媽祖。「還好連絡上你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我的天啊!」她低呼。他竟然什麼都不知道就來了。他可能撲空,可能白跑,還可能被她斥回。他怎麼這樣衝動啊!
「你那邊情況還好嗎?」他擔心地問。聽到地低呼的那一聲,他以為她出了什麼事。
「還好。」秦小霜移開目光,其他人正往這裡看來。
她的「親人」們,一邊誦經,一邊不友善地觀量著她。
秦小霜收回視線。「你方便的話,十一點來這個地址接我。」她報出「家中」的住址。
「好。」他二話不說口「我等你。」她掛掉電話。拿起經文,重新回到人群之中。
同樣穿著黑色的衣服,但是她知道自己融不進這裡。比起她死掉的父親,她更像是漂泊的靈魂吧。
始終不知道哪裡是她可以落腳的地方,但是至少,至少現在她知道有一個人會等著她啊。
她的目光望向門口,想像著顏仲南將要出現。心因為這樣而安了。
★★★
晚上十一點,顏仲南來接秦小霜離開。
他下了計程車,看到秦小霜和一名婦人交談著。「秦小姐,等出殯的日子決定之後,我們會再告訴你的。」
「那就麻煩了。」秦小霜的態度像是和葬儀社的人說話,而不是死者的妻子,名義上她的二媽說話。
顏仲南朝這裡走來,秦小霜轉頭瞅著他。「我走了。」她大步地邁向顏仲南。
顏仲南對她一笑。「有什麼東西要我拿嗎?」他聽到有做法事的聲音,以為應該是在寺廟,可是這裡看來像是住家。
「沒有。」秦小霜回答他。「我的東西都放在旅館中。」
「旅館?」他覺得奇怪,她的老家不就在這裡,為什麼要去旅館?
她看著他,平靜地說:「這是我爸第一和第二任太太的家,不是我的家。」
他恍然大悟,輕輕一笑。「那我們坐計程車去吧。」視線的餘光掃到有三個人影在門口對著他們指指點點。
秦小霜看到他的表情微有不同,薄唇一勾。「那是我爸爸和第二任太太生的小孩。他們應該是在猜,你是什麼人、來做什麼。」
秦小霜勾動的薄唇,流露著嘲弄。「你可以過去和他們說,你要帶我去旅館開房間。」
父親一死,回來奔喪的時候,卻和一個男人開房間,這種話聽來夠嗆了。顏仲南卻驀地覺得心酸。
他本來還在想著,喪父之痛會讓她如何哀痛,可是他看到她的時候,她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流,只是用著奚落甚至是刻薄的語氣述說著自己。因為一這樣,讓他更加難過。
他猜想,她不是不在乎,而是除了傷心之外,她有著更多無可名狀的憤怒。那憤怒也許是對自己,也許是對父親的另外一個家庭。無可排遣的慎態,最後以一種冷然而犀利的言詞來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