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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凌淑芬

  他仍側躺著,一隻手支著腦袋,全身只著一件黑色長褲,拉鏈和褲頭都沒有扣上,罕見地散發一股浪蕩頹廢的感覺。

  「我第一次看見有人會自己吃自己的。」他的語調慵懶倦散,另一隻手游移在她的玉腿上,品味那柔膩的觸感。

  「人家是『自食其力』,又叫做『肥水不落外人田』!你沒聽過,『落紅不是無情物,化做春泥更護花』?」她抓起他的大掌來咬一口。

  「噢。」他反手捏住她的小鼻頭。「我講一句,你就非回三句不可。」

  她嘻嘻嬌笑,拿起兩朵小花苞湊在他唇畔。「要不要吃吃看?很好吃哦!香香的,還有一種淡淡的甜味兒。」

  他張口接了,順便吮了她的手指一下。

  咦?真的不錯吃。以前除了做成脆糖口味的花瓣之外,他還沒有生吃過翠曇。

  寧靜馨緩的氣氛繼續在山洞裡蔓延。

  玉京子一邊吃著消夜,一邊蹭了蹭身下的石台。

  說也奇怪,這石台看起來像石頭,實際上也是石頭,可是他們躺臥在其上,卻沒有任何冰冷生硬的感覺,反而觸體微暖,而且質感非常溫潤。如果教她閉著眼睛來摸,她決計猜不出這是一張山巖構成的石面,反而像是……一整片質地較軟的暖玉吧!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他忽然問。

  「你去哪裡,我就跟著你去哪裡。」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他笑了,白亮的牙齒在柔和的光線裡閃動。

  在人世裡待久了,有時候還真不習慣她從不掩飾的直接。但是,他喜歡這樣。

  「我們還是得回去一趟。」他深思地說。

  玉京子想了一想,也是。凡塵俗世裡還有許多人與事需要處理,不能說失蹤就失蹤,否則會害很多關心他們的人擔憂。

  原來,人與人之間的羈絆常常由不得自己的。

  「對了,你這次為什麼會彈回自己的真身來?」她現在才想到要問。

  「出車禍。」他白了她一眼。還不是為了你?但想一想,那天出現在馬路口的人也不見得是她,說不準是自己看錯了,硬要賴在她頭上似乎不太公平。

  嘿,剛才被她哭哭啼啼地教訓一頓,顯然他已經快被洗腦成功了。

  「你呢?」

  「我是自己跑到中庭去曬太陽,睡午覺;睡著睡著,那位姊姊就把我的元神召回來了。」

  夏攻城再度陷入沉思。

  她的真身和元神已聚守在一處,臨時要重返人世不是什麼大問題。倒是他,當時被重重一撞,元神又彈了回來,雖然受創不深,幾乎是立刻就清醒過來。然而,留在人世間的那具肉身,想來已經遭到極大程度的損壞。不曉得他的魄投轉回去之後,還能不能使用。

  說不得,如果肉身真的毀損了,他只好再凝神聚化一個。只是,回去之後要如何向同事們解釋他「橫死在大街上、卻又奇跡復生」的事,得花點工夫好好琢磨一番。

  他雖然有著凡人沒有的靈通,然而,已經發生過的事就無法回頭再去改變,「人力無可回天」便是這麼回事兒。

  「走吧!我們先回去瞧瞧,再做打算。」

  ※  ※  ※

  春日遲遲,卉木棲棲。

  亮黃色的計程車停在敦化北路上,一棟辦公大樓的前方。

  後門打開,一位都會白領裝扮的男人下了車。

  「夏先生,今天沒開車出去?」大樓警衛看到他,主動下了台階,過來和他攀談幾句。

  「對啊,外面停車位難找,還是計程車比較方便。」男子微微一笑,轉身上了台階。

  餘光一掃,他突然止了步伐,斑馬線上有一道嬌白的身影攫住他的視線。

  警衛先生隨著他的目光一起轉過去。

  「失陪。」男子含著不自覺的笑意,往馬路口走了過去。

  事情發生得如此快速,警衛只來得及看見,夏先生才剛踏上斑馬線,一輛小轎車突然從遠方飆過來,已經開始閃爍的黃燈絲毫沒有改變他衝過路口的決心。

  下一瞬間,黃燈轉紅,行人通行的綠燈亮起,夏先生快速奔上斑馬線,那輛疾衝的轎車已然不偏不倚地撞飛了他,一切彷彿經過最精密的公式計算,絲絲入扣,環環相接。

  「夏先生!」警衛的心臟狂跳,怒吼著衝過去。

  夏先生的身體被高高地撞離地面,飛過三、四公尺的距離,再重重地落在路面上。

  砰!人體骨骼隔著肌肉撞擊在柏油路面,發出一記沉悶的聲音,聽起來比指甲刮到黑板更令人牙齒發酸。

  小轎車緊急煞車,嘰!幾乎剌破深入耳膜。

  「啊——」一聲尖銳的女高音替車禍現場增加更多音效。

  後面的車輛行人全亂成一團,警衛奔到現場,用力撥開擋路的群眾,來到傷者的身畔。

  夏先生臉孔朝上,半個身體躺在馬路中央的分隔島,眼睛無神地微睜。

  那個眼神,已經不像一雙有生命力的眼……

  「快叫救護車!」警衛對某個路人大吼,對方回過神,連忙掏出手機打一一九。

  「夏先生?夏先生?」警衛蹲在他的身邊輕喚,不敢隨便翻動他。

  他的臉色蒼白,半邊的臉頰和衣服上沾滿了泥土與青草漬,另一側的額角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正泌泌流出血來。

  大家的心都提在喉嚨間,現場除了對向的來車繼續行走之外,別無任何聲響。

  「咳咳咳咳——」半昏迷的男子陡然爆出一串咳嗽聲。

  「啊!」還有路人猝不及防被他嚇到的。

  夏攻城用力喘了幾口氣,在警衛攙扶下,緩緩坐了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

  「夏……夏先生……」

  天哪!像他這樣被撞到半空中,還飛了好幾公尺遠的傷患,不死也半條命了,可是他……他……除了一些體表的輕傷之外,竟然還好端端的。警衛呆住了!

  夏攻城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的髒污。

  「該死的!這是怎麼回事……噢!」額角的傷勢受到牽動,他忍不住痛得一縮。

  「夏先生,你……你剛才被車子……撞了!整個人飛了出去。」警衛結結巴巴,一句話要吞三、四下口水才能說完。

  「我被撞了?」他支著額角,表情有些茫然。「啊,對,好像有這麼回事。」

  警衛小心翼翼地觀察他。「你有沒有覺得哪裡特別痛,或者不舒服?」

  依照這態勢,肋骨斷個幾根應該是免不了的。

  夏攻城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慢動作地支起身來。

  「小心。」警衛連忙扶住他,真怕他動到一半,整個人全散了。

  站直了身之後,他謹慎地彎彎脖子,扭扭臂膀,動動腳踝。

  「好像沒什麼大礙,」他投給警衛一個蒼白的微笑。「可能是分隔島的軟土緩衝了我落地的力道,除了一些皮肉傷,骨頭倒是沒什麼大礙。」

  神跡!警衛瞪大了眼,幾乎無法置信。

  那肇事的駕駛更是放下心中的大石頭,跑過來拚命道歉,又遞名片又留電話的。

  「我沒事了,你以後開車要小心一點。」夏攻城不悅地責備他。

  「是,是,你的醫藥費我願意負責,後續的事請打電話與我聯絡。」對方拚命賠不是。

  如果不是現場目擊者太多,實在溜不掉,想來這位仁兄也不會如此謙卑。警衛板著臉,大聲訓了他幾句,才放他離開。

  「夏攻城!」馬路對面奔來一位穿著白衫的年輕女人。

  兩個男人一起望過去。

  「你沒有怎麼樣吧?我剛才看到你整個人飛出去,魂都快嚇沒了。」玉京子驚魂甫定。

  她不是誇張。儘管知道他是故意回來接續車禍的時機,尋常人也傷不得他,但是看見他飛到天上的那一刻,她的心仍然跟著一起騰到半空中。

  「我沒事。」他微笑,隨即痛得咬牙切齒。「啊!不過額頭這道傷還真不是普通的痛。」

  「我看你可能要去醫院縫個幾針。」災難平安度過,警衛有心情開玩笑了。「這樣也好!這年頭,長得太好看的男人都會被人懷疑是同志,你的臉上破一點小相,人家才不會隨便亂想。」

  他苦笑道:「幸好長庚醫院就在附近,不用跑太遠。」

  「你和你的……呃。」警衛頓了一下。

  「我的未婚妻。」他立刻接口。

  玉京子赧著顏睨他一記。

  「你和你的未婚妻還是過馬路去檢查一下吧,我替你上樓向公司知會一下。」大家混熟了,警衛自然知道他是十二樓那間會計師事務所的老闆之一。

  「那就麻煩你了。」他將未婚妻攬進懷裡,微微一笑。

  兩方人馬道別之後,各自往自己的方向走去。

  路人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之後,也紛紛踏上自己的行程。大街上,行人來來往往,車陣走走停停。

  一切來得快,去得也快,台北城又恢復了往昔的光景。

  第九章

  回到凡塵俗世之後,夏攻城很認真地開始處理「後事」。

  在人間廝混了許多年,他有些累了,短期內只想暫時回歸山林,過一點清靜優閒的日子,因此財物房產對他們來說都是多餘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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