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哪裡見過呢?
嗯……記憶中的面容,好像不是她,卻又像極了她。真要說起來,她卻也抓不住「那張面孔」究竟長得怎生模樣。
幾張臉快速從玉京子的腦海略過,有男,有女,有成人,有小孩,還有……還有還有……
「哎喲,我的好姑娘,求求你,快些好轉起來吧!老爺子擔心得都吃不下飯了。」
有人在說話呢!聽起來是個中年歐巴桑的聲音,口音很奇怪。是誰呢?
她合著眼,全身忽然輕飄飄的,無一絲著力之處。
啊,好舒服。
緩緩張開眼睛,她看到了。
真的是個中年婦人,頭上纏著青色的布巾,身上穿著傭僕的藍襖,一臉焦慮。
「大柱子,大柱子,你再去找個曉事的人來看看。」婦人回頭不知跟誰喊著。
「不成了,看來是沒救了。」一個小廝模樣的男人走到她病榻前。
「這怎麼成?她可是千金之軀啊,死我們一堆奴才都賠不起她一條命。」
啊!看來她現在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呵!待會兒夢醒了,一定要告訴夏攻城,讓他刮目相看,再不敢「小笨蛇、小笨蛇」的喚她。
「奇了,以前她在外頭的時候還生龍活虎的,怎麼一接回園子裡來,就病了?」
原來她病了,難怪全身僵硬,動彈不得,連舉根手指也困難萬分。
「唉,八成是她天生輕賤命,只適合在外頭餐風宿露。沒有福分享受富貴。」
喂,這位大嬸,你的說法很瞧不起人哦!
忽然間,人潮在她眼前散去,不知何時,一隻小蛇游了過來,在她周圍盤環不去。
一開始她有些擔心,這只蛇兒會不會趁她病重,偷咬她兩口?
說也奇怪,這蛇兒來了之後,便依戀不走。漸漸的,它的身體開始成長,從小蛇變中蛇,中蛇變大蛇,最後長成一隻神氣漂亮的銀蟒。看著它在園子裡優遊來去,有時甚至鑽出牆外去玩兒,癱瘓無力的她不知有多羨慕。
「哎呀!不好了,被咬啦!」平地裡驀地響起一聲尖吼。
「誰被咬啦?誰被咬啦?」」群人雜雜沓沓地擁進來。
「還有誰?咱們的嬌貴千金被咬啦!你瞧,腳底下給咬了這麼大一個口子。」
「誰?誰幹的好事?」
「看這齒痕……是那隻大蟒給咬的。」
她被咬?可她沒有感覺啊!
一個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衝了過來,滿臉怒氣,「你這孽畜,我瞧你來了之後,我的寶貝兒一日好過一日,才讓你留下來替她沖沖煞,沒想到你反而回頭噬主。這樣的畜生,留你何用?來人啊,給我亂棍子打死。」
不要啊!它沒咬我,我不疼的。
此起彼落的棍攀打在那隻銀蟒身上,卻比落在她自己背上更痛苦,她想站出去護它,無奈卻全身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銀蟒在棍棒的擊打之下,漸漸無力,僵直……
不要!她心口一抽,竟然昏死過去。
迷迷濛濛,不知過了多久……
醒醒呀,你睡了這麼久,該醒過來了。
一聲聲嬌美的嗓音,細嚅地,喚著她。
她睜開眼來。
是一個長髮姊姊,看起來很眼熟,卻又面生得緊。四周則是綠意扶疏的景致,有點像一間花店,四面牆上擺滿了花架子,泥土地上陳著幾盆大型盆景。
醒來了嗎?長髮姊姊滿臉溫柔的笑。
「我不要醒來。」她哭了。「那些壞人殺死我的朋友,我討厭他們,我不要醒來!」
唉,小丫頭,緣起緣滅,花開花落,這是自然的道理。
「活著真是一件痛苦的事……」
生了會死,死後再生,這也是逃躲不開的。
「我不管!我不要再生了,活著也沒有自由,乾脆回歸寂滅吧!」
這可不行。長髮姊姊露出一臉為難。這樣吧!你喜歡自由,我便讓你自由地選擇要以何種方式來「生」,好不好?
「我可以自己選擇嗎?」她心中一喜。
長髮姊姊微笑地頷首允諾。
想了許久,她腦中只有那隻大白蛇優遊自在的身影。
「那……我要當一隻蛇。」
蛇?長髮姊姊一怔。
「對!」她的眼睛桀然生輝。「我要當一隻漂亮的大白蛇。」
長髮姊姊沉吟半晌,終於露齒而笑。好吧,你要當蛇,就讓你當蛇。
姊姊攤開手,掌心赫然是一隻米白色、呈橢圓型的蛋。
來,閉上眼睛,把你的意志集中在眉心之間,貫入這隻蛋裡。待下回破殼重出之時,你便擁有了全新的生命和形體。
願望即將實現,她反倒躊躇起來。
「我可以再看一眼,自己身為人的模樣嗎?」
身為「人」的模樣?長髮姊姊的眼中閃過一道迷離的光。
「不行嗎?」她囁嚅地問。
呵,可以的。
姊姊領著她,來到一潭水塘前。她傾身自照——
水面上,先映出一個嬌俏伶俐的小女孩,穿著素雅的鳳仙裝,頭上纏著兩個丫鬟髻,說不出的生動光彩。
姊姊的指尖輕點了一下水面,水波蕩漾。
當池面平靜時,反映的人影又變了,這回變成一個風華絕艷、婀娜多情的年輕女人。
原來她長成這副模樣,挺美的呢!
喜歡嗎?
喜歡,她好喜歡。她想回頭大喊,驀地發現,呀!她的骨頭怎麼又硬了起來?
她低頭要檢查自己的手,卻發現,連手腳也都動彈不得了。
怎麼會呢?她惶急地想叫救命,眼珠子卻動也不能動,只能直直瞪著水面。
水波又蕩漾起來。
待塘面平靜時,她,直直望進水中的倒影。
一挺短干浸浴在波光裡,幹上漫出三、兩節短枝,綴著深綠色的葉子,葉影與枝幹之間,點飾上幾朵濃碧色的小花。
人影,卻不復得見。
她盯著,看著,怔著,良久良久。
終於,她明白了。原來如此……
她想起了當年在山林裡的生活,春光明媚,蟲蛇鳥雀為伴。一位住在左近的姊姊常來替她挑蟲除雜草,直到某家的富戶上山野遊,瞧見了她的絕色,趁著姊姊出門在外,命人將她偷偷帶回自家園子裡,反而斷了她的生計。
她是害病了,害著對山野與友伴的相思病。病裡生,病裡死。
迷然幻夢了多時,今日方醒轉過來。
原來呵,原來她從來就不是大家千金,也不是優遊自在的小白蛇。
那顆蛇卵,是姊姊凝神幻化出來的,只為了圓她一個心願;蛇身則是她寤寐懵懂的時候,從著心意而產生的形象。
她從來就不是蛇呀,才會連扮成一隻蛇也只像了七分。
她更不曾「生」過、「死」過,因為她的世界裡,沒有絕對的生與死。唯有隨著日降月升,花開花落。
她,是一株翠曇。
※ ※ ※
「醒醒,別再睡了。」
輕柔的聲音一如夢裡,徐柔喚著她。
她張開眼瞼。
觸目所及,仍然是長髮姊姊,仍然是有些面生、卻又說不出的熟悉之感。
其他三面牆,全部是玻璃做成,穿外日陽灼烈,分明是盛夏的光景。牆外的街道平凡無奇,五層樓的騎樓建築沿著路旁一字排開,宣到轉角的地方為止。柏油路被盛陽曬出蒸騰的水氣,大街上卻安靜異常,一點兒人車也沒有。
她眨了眨眼,心中愁憾難遣。
「你的心願一樣一樣達成了,當過蛇,也成過人,怎地精神還不爽健?」長髮姊姊拿著噴水器,替她洗去一身的紅俗塵埃。
這一切只是黃粱一夢?她頓了許久,終於沮喪地問出:連夏攻城也是虛幻不實的?
「呵,這一遭紅塵之行自然是真的,夏攻城也是真實存在。」長髮姊姊輕拍她的枝葉,猶如撫慰傷心的小妹妹一般。「只是,你的本相乃為翠曇花精,卻忘了自己,反而一忽兒變成白蛇,一忽兒變成人類,對自己真身渾然不覺。幸好有花苞時時補充你的真氣,否則我真怕你損耗元神過度呢!」
我是如何回到此處的?
「我怕你時日久了會出意外,所以才喚醒了你,把你接回來。」
我……我……
她突然嚶嚶哭了起來,顆顆淚珠滑落翠綠的葉瓣,滾落土裡。
「噯,怎麼哭啦?」長髮姊姊輕輕撫著她的枝葉。
我不要,我不要回來。
「那,你要什麼?」
我要……我要夏攻城。
長髮姊姊戲謔地打量她,直觀到她面紅耳赤地轉開視線。
「唉,吾家有女初長成,看來真是留不住了。」
捧起她沉重的盆身,姊姊帶笑地推開店門,融入陽光燦爛的街景裡。
我們要上哪兒去?她連忙問。
「你不是要找夏攻城嗎?」長髮姊姊的嘴角噙著一抹神秘的笑意。「你要找夏攻城,我就帶你去找夏攻城。」
※ ※ ※
夏攻城的心情還不錯。
台灣的報稅年度已經改到每年五月,因此,他先把一堆工作趕完,搶在下一波忙碌潮轟炸而來之前,騰出了四天的假期。
這四天出國去太趕了,而且那丫頭也沒有護照,或許他們可以考慮往南部跑,到墾丁曬曬久違的艷陽。
他從計程車裡下來,踏上公司大樓門前的紅磚道。玄關的玻璃門裡,警衛已經看見了他,主動迎出來,和他寒暄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