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置信的眼神,與她深不可測的水眸直接對上。
他震駭地翻開身坐起來。這是不可能的!怎麼會呢?
她,竟然還是處子之身。
第八章
「如雪?如雪?」
她陡然回過神。
「你在想什麼?叫了你半天也沒反應。」楊老爺子的眼神凌厲不滿。
「沒有。」她垂下視線,恭謹地回應。
楊老爺子立即緩和下來。
「過去幾年,真是辛苦你了。蓮兒小小年紀就喪父失母,多虧了你們姊妹倆一手教養,對楊家也算是盡心盡力了。」
她微躬著身,仍然不搭腔。
現在還不到她說話的時候,她非常清楚。早在半個鐘頭前,僕婦以「老爺子請她到主屋共進午膳為由」,將她召了過來,她的心裡便有數了。
古色古香的主屋大廳采光明亮,盡攬滿園盛夏的暖景,陣陣寒意卻從她的腳底竄上來。
眼角餘光一瞥,發現向來對她忠心耿耿、口風極緊的劉嫂也在現場,一臉不安地迴避她目光,沙如雪心中一沉。
在場有四、五個楊家第二代的長輩,臉上全掛著不懷好意或者陰森的表情。她的外表維持如常的神色,手心裡卻擒了一把汗。不能示弱,不能畏縮,否則就什麼都輸了。
「雖然六年前發生了那場意外,令人遺憾,但楊家該栽培你們的地方無不盡心盡力,也不算虧待了你們。」老爺子掀開茶蓋,啜了口文山包種。
光是從外表來看,楊老爺子就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他的五官僵硬,眼神森冷,即使嘴裡吐著溫和勸慰的言語,也化不去眼底的那抹酷戾。任何人看到這個八十三歲的老人家,都不會把他與「慈祥爺爺」聯想在一起。
佔山為王太久了,他已經培養出一股不可一世的狂霸,多疑的性情,以及近乎瘋狂的控制欲。
「不需要我說,你也明白,你們母親當年有多麼令我失望。」
她垂首斂眉,再聽一次已被傳述過無數遍的「家族醜聞」。
「你母親雖然只是我的侄親輩,我對她卻一視同仁,視如己出,替她安排了大好的前程。她不肯聽我的,偏要跟那個只會玩油彩的窮畫傢俬奔,結果呢?還不是落得一個客死異鄉的下場。」楊老爺子輕哼。
她的雙手罩在寬口的衣袖裡,握緊成拳。
「幸好你們姊妹倆從小就靈巧,尤其是你,溫柔馴善得教人心疼,不像你姊姊那樣刁鑽固執。」楊老爺子蓋上茶碗,歎了一聲。「宜雪與安家的緣分雖然淺,你和君崇能因此而相戀,也算是一樁美事。」
「謝謝叔公的關心。」她盈盈再行一禮。
「對了,聽劉嫂說,你把一個男人接回家來住了好幾天,這是怎麼回事?」楊老爺子溫善地問。
她終究被出賣了。早該知道,在這片土地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信任的。
從她們姊妹倆住進楊家大園之後,劉嫂一直跟著伺候她們,雖然她沒有主動請劉嫂配合過什麼,卻也以為這人不會主動出賣她的……
終究是失策了。
不,其實從柯納堅持來訪,而她推拒不掉的那一刻開始,她便陷入步步為營的境地裡。
「他是姊姊在美國認識的朋友,後來聽說了姊姊死去的消息,才讓君崇陪著,來台灣憑弔姊姊。」她低聲說。
「他就是宜雪失蹤三個月的主要原因吧?」旁邊一位舅舅輩的人插嘴。
「不,葛瑞先生是姊姊大學時期就認識的人。」她溫文地解釋。
「君崇那孩子也認識他?」楊老爺子皺著眉頭。
「當然,他和君崇在紐約便見過面了,兩個人算是舊識,姊姊過身的消息就是從君崇口中告知他的。」她回答得面不改色。
「原來如此。」楊老爺子若有所悟地頷首。「那他為何一住大半個月,還不肯離開?」
「是我不好。我想多聽一些姊姊以前在美國的點點滴滴,才央求他多住幾天。」她讓自己的雙眼蒙上一層水光。「對不起,叔公,我本來以為這是小事,不料還是驚擾到您了。」
楊老爺子微笑起來,「傻孩子,你姊姊的朋友就是楊家的朋友,有什麼驚擾可言呢?倒是你,這麼見外,有朋友上門,連帶來讓叔公招待一下也不肯。」
「是我思慮有欠周到,不過他今天下午就要離開了。」沙如雪背上猛然冒出一身冷汗。
「那就好。」楊老爺子又問。「君崇會去送機吧?」
「會,待會兒君崇就來接他了。」她發現自己的氣息逐漸不穩。
正午十二點……她進主屋多久了?現場還有哪些人應該出席卻不在的?
「這樁婚事非同小可,不必我再提醒你一次吧?」
「不用。」二舅?三舅?表哥?
「希望這次的婚禮能順順利利舉行,別像六年前一樣才好。」楊老爺子又啜了口茶,輕描淡寫地道:「你知道,我是最不喜歡意外的。」
「如雪明白。」
「那就好,下去吧。」
她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彎著身退出大廳。
不能急,不能跑,不能露出任何馬腳。
她步履沉穩,面帶淺笑,一路平靜地離開主屋,途中遇見端菜送飯的僕人們,還一一微笑行禮。
繞過小園,出了小廳,再經過一處玄關,踏入屋外主花園。
園丁從花叢後站起來向她打招呼,她溫柔頷首,致意回去。
再一小段路就到了……
離開主屋花園,踏上山中小徑的那一刻,她撒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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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叔叔?」
兩聲輕喚將他從失神的狀態拉回現實。
「是你。」是上回從如雪屋子裡出來的美少女,柯納漾出笑容。
他天生就喜歡小孩,像她這樣半大不小的女娃兒一樣投他的緣。
「你幹嘛一個人坐在雪姑姑的屋子前發呆?」美少女今天穿著一件粉藍的背心裙,猶如初春的第一場細雨,清靈可人極了。
「嗯,就是想一些大人的事。」他聳聳肩。
美少女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幹嘛講話這麼老氣橫秋呀?叔叔的個子雖然很大,臉看起來很年輕呢!我們兩個走在一起,人家說不定會以為你是我男朋友喔!」她陪他一起坐在台階前,享受夏日午後的微風。
聽她人小鬼大的言論,柯納忍不住發笑,心頭的迷惑混亂暫時一掃而空。
「我超過三十歲了,比你大上一截。」他揉揉少女秀髮。
「哇……那真的大我一倍,我過完十月才滿十五歲。」少女偏頭對他燦笑。
柯納看見她的笑容,不禁讚歎。「小女孩,你將來長大一定美得不得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楊、真、蓮。」少女一個字一個字的報上名頭。「大家都叫我蓮兒,楊家的大家長就是我曾爺爺。」
「你來找你姑姑嗎?她此刻不在。」
「我知道,她被當爺爺找去訓話了。」蓮兒吐了吐舌尖。
他一怔。「你曾爺爺為什麼要找她去訓話?」
「因為你呀。」楊真蓮天真地說。「雪姑姑把你藏在家裡大半個月,曾爺爺直到昨天才知道,氣得不得了。我一得到消息,就趕快來通風報信,可惜還是來遲了一步。」
「你和雪姑姑感情很好?」他試探性地問。
「是呀。我幾乎算是雪姑姑一手帶大的呢!」年輕女孩講話,語尾助詞特別多。
「哦?」他表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蓮兒沒讓他失望,嘰哩咕嚕地一直說下去。
「我出生不久爸爸就過世了,四歲那年媽媽也走了,後來自爺爺雇了一些保母來照顧我,我都不喜歡她們,直到兩位雪姑姑來了之後,就接手照顧我的工作,所以我和她們的感情特別親。」
柯納心中一動。「那你一定知道許多沙宜雪的事,對不對。」
「大雪姑姑嗎?」蓮兒斜睨他一眼。「你認識大雪姑姑?」
「她是不是去美國唸書的那一個?」
「對呀。」
他心中一沉。「沙宜雪畢業那年失蹤過三個月?」
「對,你怎麼都知道?」轉念一想,蓮兒恍然大悟地指著他鼻子。「你就是當年拐跑大雪姑姑的那個人對不對?」
他不承認也不否認。「如雪姑姑從來沒有去過美國嗎?」
「有啊。大雪姑姑失蹤的時候,小雪姑姑和幾個親友一齊去美國找她,後來台灣傳出大雪姑姑已經返家的消息,他們就跟著回國了。」
天!他幾乎要絕望了。難道如雪真的不是他的雪嗎?他很想死硬地咬定她就是,然而,他該如何解釋她是處子之身的事實?他的雪在與他相識的那天起就不再是了。
你是想以愛著姊姊的心娶了我,對我負責?或者抱著絕不背叛姊姊的心,狠絕地一走了之?
不,相信沙如雪不是他的雪,等於間接承認他的雪已經死去,而這是他最不願意面對的結果。而且,潛意識裡,有個聲音一直告訴他,他的雪仍然活著,而沙如雪就是最大的可能性。他無法不理會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