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如雪望著碑上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幾乎要產生羨妒之意了。
「千金難買亡人筆,姊姊生前,三番兩次的留訊給你,對你也是情深意重,§現在知道你來看她,地下有知也更開心。」她柔聲勸說。「憂能傷人,你不要太往心裡放去。」
「我想再留一會兒。」他沉聲說,頭也不回。
無法忍受回頭。
無法忍受看見一張與雪一模一樣、卻不屬於她的臉孔。
沙如雪顯然是兩姊妹之中,較為內向膽怯的那一個。他一放硬了嗓門,她就不敢再催促,乖乖退了開去,帶著一臉忐忑不安的表情盯著他的背。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
「可以了,我們走吧!」
「你的飯店訂好了嗎?或者需要我交代下去,為你安排?你打算在台灣停留多久呢?」沙如雪忙上前問。
「請直接載我到機場去,我要返回美國了。」
她一怔。「難得來一趟,你不多盤桓幾日?」
「有什麼意義呢?」高大的身影終於轉過來,神色寂寥。
「君崇或許想見見你,畢竟你們以後多有合作之處。」
「我這趟來台灣,不是為了商務目的。」
沙如雪緩緩點頭。「好的,我送你一程。」
沙如雪走在他前面,兩個人低默不語,一齊往外行去。
「小姐。」司機和僕婦一起迎上來。
「送葛瑞先生到機場去!」她簡單交代。
「是。」司機跑在前頭,先去暖車。
沙如雪才剛經過牌匾下,猛然一陣大風吹來。她為了按住裙擺,沒注意到腳下有一顆突起的石塊。一個絆跌,險些狼狽地摔趴在地上。
柯納手長腳長,下意識地伸手一環,摟住她前撲的嬌軀,及時解救她免於吃進一嘴草泥。
從後方看她兩隻耳殼,就可以知道她現在絕對是窘得面紅耳赤。她努力撐起身體,拉正扭摺的衣裙,把全散到胸前的發撥回身後。
「對……對不起,我剛才沒有注意到,底下……嗯,抱歉。」她笨拙地解釋幾句。
柯納只是靜望著她。
沙如雪又拂拂頭髮,帶頭走開來。
順著起起伏伏的山路走,身後那雙目光無可避免地落在她背上,害她的心也跟著起起伏伏。
好不容易來到停車場,司機已然發動引擎,拉開後座車門恭候主子和客人上車。
「雪生前的住所在何處?」柯納站在車門邊,突然發言。
她沒料到他會忽然說話,嚇了一跳。
「在楊家大園裡。」
「我能過去看看嗎?」
「去楊家?」她又是一愣。
「不方便嗎?」此起方纔的冷淡,現刻的他顯得格外的彬彬有禮。
讓他進入楊家的領域,是不太方便,但……她貓豫地望望天色,下午三點多,大部分的人不是外出工作,就是待在自己的院落裡午睡小憩,帶他過去她和姊姊獨住的小屋,應該不會引來太大關注。
「好的。」她勉強笑了一下,主動鑽進後座裡。
他也進來,龐大的身軀立刻將賓士寬敞的後座填得滿滿的。
僕婦和司機坐在前座,中間有升降玻璃隔開來。車子發動之後,他們兩人彷彿獨處在一個私密的空間裡,現場立刻陷入一片沉默的尷尬。
「你說,雪當年回台灣準備結婚?」他忽然開口,沙如雪又嚇了一跳。「我不會咬人,你別這麼緊張好嗎?」
柯納好笑地望著她。
「抱歉,因為你實在很高大……不不,我的意思是說,你的體格很……」
她窘得臉紅耳赤。「唉!大概是受到第一印象的影響吧!我有些怕你。」
「雪從來沒有怕過我。」他突然說。
「姊姊向來是比較外放大膽的。」她神色略顯黯然。
「雪當年的對象是誰?」他又問。
沙如雪遲疑了一下,「就是我現在的未婚夫,安君崇。」
「哦?」他看著她,眼神莫測高深。
「當年發生火災,姊姊喪生之後,我太過傷心,原本就不太好的身子立刻垮了下來,君崇覺得自己雖然沒能成為我的姊夫,終究和姊姊也算有緣,就常常來醫院探訪我,久而久之……我們便產生了感情。這一、兩年以來,我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好,兩人決定在今年結婚。」她輕聲解釋。
「嗯。」他不置可否,還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沙如雪暗暗苦惱。
她從來不是一個善於聊天的人,要和他獨處在車子裡,面對他深難見底的目光,還得想辦法找個話題來解除尷尬,實在是一種酷刑呵!回家的路途恁地這般長?
「你愛他嗎?」他接著問。
「當……當然啊。」她被他問得莫名其妙。方才不是說了,她和君崇是日久生情嗎?
「不是和你姊姊當年被迫下嫁的原因一樣,商業聯姻?」他的幽眸閃了閃。
「當然不是,我非常相信君崇對我的感情,如同我也相信自己對他的感情一樣。」她的麗顏蒙上一層柔和的神采。
他悶悶地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說話了。
真是怪人一個!沙如雪歎息。
*********************************
近幾年來,柯納也算是見過風浪的男人了,但是初見到楊家大宅的那一刻仍然讓他吃了一驚。
這座「大宅」,竟然佔據了半片山坡。
在前來的路上,車子不斷往山上走,越走越荒僻,待停了車他才發現,車駕停在一遙控鐵門前,而門內遠遠望去,從山坡到山頂為止,有一整片錯落有致的建築群灑落了半片山坡地。
建築物之間穿插著山林綠木,偶爾可以從上盤的樹幹間窺望透出的宮燈,說明了車道一路蜿蜒直上。
主要建築物雄霸在山頂,屬於傳統的東方設計。屋頂是紅色琉璃瓦,翹起的簷角雋著一些動物石雕,雪白的粉牆被燦陽染成金黃色,看在柯納這外國人眼裡就像一座廟一樣。
其他散落在山腰間的小屋就比較「正常」一點,比較有現代居家別墅的感覺。
當然這是一處富麗堂皇的住宅,生活於其中的人過得想必也是錦衣玉食,然而,望著峰頂那自成一格的主屋,他不禁蹙起眉頭。其他小房舍無時無刻處於它的鷹眼之下,住在裡面的人,日子應該不會太舒坦吧?
「你從小生活在這個地方?」
「是的。」沙如雪橫眸望著他。「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想了想,他又補一句。「很漂亮。」
「我和姊姊貪靜,住的是宅子裡最偏遠的一棟小屋,平時除了灑掃庭園的工人,很少有人出入,環境更清幽漂亮。」
拐了個彎,車子埋進了山野林間,看不見主屋,他的心頭才覺得舒坦一些。
「你家人口真多。」如果每棟小屋都住著一戶人家,從他方纔所望,這片產業裡起碼住了十戶人家以上。
「數代同堂在東方人社會裡是很常見的事。」她淺淺一笑。
「美國是一個小家庭的社會,孩子們通常高中畢業就離家求學或找工作,很少有人在學業完成之後還賴在家裡不走。」他難得心情還不錯地閒談起來。「我當初是因為工作居無定所,待在家中的時間也不多,所以才沒有特別出外租間房子。後來成立公司之後,搬到堪薩斯去,才正式當起一個獨居的單身漢,真難想像你家這種無論旁親外戚全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的感覺。」
他滿口「你呀、你的」,話中的距離突然拉得非常近,再加上車內的空間有限,滿滿充塞著他的存在感,讓人喘不過氣來。
車行順著山路東蜿西蜒,樹影昏暗,蟲嗚唧唧。再拐兩、三個彎,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小巧的庭園和水塘呈現眼前,水塘後則是一間兩層樓的獨棟小洋房,佔地不大,頂多二十來坪吧!很適合一般小家庭居住。
車子繞過小水塘,停在門廊的台階前。
「這裡就是我和姊姊的住所。之前雖然發生過火災,家中大人替我翻修過,之後還是一直住在此處。」
「姑姑。」兩人下車之際,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突然打開大門,從屋子裡走出來。
柯納望清了她的相貌,不禁在心頭暗暗叫了一聲好。他從未見過如此靈動剔透、像顆琉璃珠子般的玉人兒。長及腰際的溜發,瑩亮的明眸,白皙若瓷的肌膚,玫瑰紅的嫣頰與櫻唇。真是一個漂亮極了的小女孩!
沙如雪的相貌已經是上上之姿了,這女孩兒竟然還勝過她幾分,將來長大了,鐵定不得了!
楊家果然地靈人傑,連隨處冒出來的一個人都有著天女般的容貌。
「蓮兒,你怎麼來了?」沙如雪的眉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
「曾爺爺方才訓了我一頓,我心裡悶,就跑來找你,結果你不在。」絕美少女靈動的眸轉向柯納臉上,說不出的好奇。「他是誰啊?」
「他是你安叔叔的客人。君崇昨兒忘了一份文件在我這裡,所以我接這位先生回來拿。」沙如雪輕描淡寫地帶過。「我待會兒還要替君崇送這位先生去機場,不能陪你,你先回主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