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務實的第一步做法,是先把開卡車的工作回復到常軌。雪離開之後,他整個人消沉下來,工作常有一搭沒一搭的,老闆幾乎要放棄他了。如果不是以前他的紀錄還不錯,老闆對他仍保留一絲期盼,他的線早就被瓜分光了。
精神重新振作之後,他駕著心愛的「鐵駒」,繼續奔馳在美國各大州的公路之間。
可是,失去重心的生活固然苦悶,一旦恢復工作之後,心裡還是苦。
他所駛過的每一條路在在血淋淋地提醒著他,一個月之前猶有雪相伴,奔馳的歲月多麼歡悅無憂。
每當經過他和雪曾停下來的地點,他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車速,甚至再停下來一次。
他愣愣地望著朝日、盛陽,或夕照,感覺上,彷彿他一轉頭,雪就會從身後的床位鑽出來,下巴頂在他的肩膀上,咯咯地同他說笑……
他猶能聞見她長髮的香息。那如流泉一般直而濃密的黑瀑,流淌了他一身……
奔馳在公路上變成一種酷刑!
以往在他生命中佔有最重要地位的工作,漸漸顯得單調乏味了。
他開始考慮,自己該何去何從?
他也要像他父親一樣,開一輩子卡車嗎?半年前,這會是一個還算不錯的遠景;半年後,他開始靜極思動。
然而,轉業談何容易?他沒有高學歷,沒有良好的背景,身邊所認識的人也幾乎都是勞動階級,他無法掙脫出這個環境。
既然如此,就善用它吧!
聖誕節過後不久,他向親朋好友宣佈一個思慮多時的決定——
「我想回學校繼續唸書。」
「你瘋了!」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羅傑差點跌破眼鏡。「我們兩個一樣,從小就不是唸書的料。」
「你是認真的?」這是羅傑他老妹——跟屁蟲妮莉的疑間。「你打算主修什麼?卡車教練?」
「要念就去念吧!」最後,是他老媽安詳的支持打消他一切顧慮。
於是,他向當地一間社區大學申請了兩年的函授課程。
白天,他還是必須正常工作,不過他婉拒了太長途的線,盡量以俄亥俄州和鄰近幾州的貨為玉,如此才能方便他母親確定他的行蹤,隨時將函授學校的教材快遞到他手中。這件事的額外好處就是:他不接的長途線全主動轉讓給大麥,兩個人因而盡釋前嫌。
他甚至買了一部二手電腦,學習使用e-mail,和他的教授及同學聯絡通訊。
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動力不斷鼓舞著他,重新習慣了看書與交作業的生活之後,接下來的日子便容易許多。
他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提早修完兩年的函授課程。
從社區大學畢業的那一天,他休工兩日,和幾個同學、朋友大肆慶祝了一下。
「沒想到你真能把結業證書念下來,真有你的!」羅傑不無欣羨之意。「害我也想回學校重溫學生夢了。」
「去念吧,我支持你。」他很認真地看著老友。
「噯,算了!隨口講講而已。」羅傑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他少了柯納那種近乎狂熱的趨動力。「不過,說真的,小柯,這幾年你跟鬼上身一樣,唸書與工作同時並進,拚命得要死,怎麼?突然茅塞頓開?」
「沒事,想通了而已。」他只是笑笑。
「想通什麼?」
「想通了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學歷及知識是不可或缺的工具。」
「去,怪人!」羅傑揮揮手。「我沒念過大學,不也活得好好的?」
嘴裡如此說,其實心裡也明白,柯納說得一點也不錯。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妮莉舉起香檳杯與他的杯子輕碰。
「打算?」他淡淡一笑。「半工半讀,繼續念!」
「還要再念?」羅傑慘叫。
「當然!」他挑了挑眉,「我已經申請到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在職就學計畫』,再念兩年就可以拿到正式的大學文憑了。」
「喔!我服了你了!你簡直是唸書念上了癮。」羅傑當場軟倒。
不久之後,老媽送給他一個意外之極的畢業禮物。
某一天早上,他匆匆從外面衝進家門。「媽,告訴你,我的銀行帳戶居然……」
「多出十五萬?」他老媽慢條斯理地從廚房裡走出來,手中沾著雪白的麵粉。
「你怎麼知道?」他還愣愣的。
「那是我轉進去的,我當然知道。」為娘的隨口丟了顆炸彈,炸得兒子眼前金光亂問,自個兒縮回廚房,繼續烤蛋糕去了。
「你哪來的十五萬美金?」他跟進廚房裡,迫切地追問。「你該不會把房子又拿去抵押了吧?你知道我當初就是為了不讓……」
「那是你老頭子的保險金。」葛瑞太太平靜地打斷他。
「咦?爸的保險理賠不是才七萬多塊?」他滿頭霧水。
「那是公司的保險金。」葛瑞太太見怪不怪地說。「我沒告訴你,你爸爸生前另外保了十五萬的壽險。」
「什麼?你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害他為了十萬塊的房屋貸款,跟大麥弄得如此不愉快。
「我就是為了留待這種緊要關頭才告訴你呀。」葛瑞太太理所當然地敲了他腦袋一記。「不論你心裡有什麼打算,那筆錢就交給你處理了,你自己去想辦法運用吧!」
十五萬!
他忽然間多了十五萬了。
有了這十五萬,許多「想像中」的念頭在一瞬間充滿了各種可能性。
震驚感慢慢蛻變成輕鬆快意的笑容。
「老媽萬歲!我愛你!」
「喂喂!你這小子,快把我放下來!我的腦袋都被你轉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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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錢,也累積了相當的工作經驗和人脈,他開始考慮把兩年前的想法赴諸實際——成立一間屬於他自己的貨運行。
晚上他繼續到大學去修習剩餘的學分,主修科目是商業管理。白天,他則把全副心力投注於創業上。
大約翰當然是二話不說就加入他的陣營。有了這位前輩的協助,他網羅到十幾個開卡車時結識的司機朋友。這些加盟的司機都不是菜鳥了,每個人有各自的人脈及跑慣的線。
妮莉原本在哥倫布市一家電訊公司擔任會計,羅傑則是修車工人。現成的財務及技術人員就在他身邊,他當然不捨近求遠,立刻把兄妹倆一起找進創業的小圈圈裡。
經過半年的籌備和規畫,「葛瑞貨運公司」熱熱鬧鬧地開張了。
一開始,柯納的野心不大,剛開張的小公司想和那些成名已久的全國性貨運公司競爭,無異是以卵擊石的事。他先以俄亥州到東岸為主,只做區域網絡式的經營,規畫一些區域的重點路線,再把價格壓得比大廠低。在一年之內,他就站穩了腳步,公司帳面出現營餘。
他本來想繼續以區域營運方式再多走幾年,然而,次年發生了一件大事,改變了他的全盤計畫。
他的前任老闆,莫桑先生,中風了!
莫桑膝下有一子一女,兒子雖然有雄心抱負,卻缺少經營的手腕。在半年之內就讓一間營運狀況還算不錯的公司虧損連連。這段期間,莫桑先生的身體狀況稍微恢復,可是右半身仍然將永遠癱瘓。
在病床上左思右想,他明白,放任公司繼續虧損下去,不是辦法。
透過了幾個中間的朋友,他聯絡上柯納。
「柯納,你甘願屈居於小小的區域運貨線嗎?」病床上的老先生,扭曲著右邊嘴角,嘶啞低唔。
「我是務實主義者,有幾分實力就先做幾分事。成立自己的事業,最忌諱的就是躁進。」柯納扶起前任老闆,平穩地餵他喝幾口水。
「再加上莫桑公司,這樣的實力夠不夠?」老人家直言不諱地問。
「您的意思是……」他微感驚訝。
「沒錯!」老人緩緩點頭。「小柯,我們兩家公司合併,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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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年底,莫桑、葛瑞兩家公司正式合併,總公司設在美國中心點——堪薩斯市。柯納持有百分之五十的股權,莫桑先生佔百分之四十,其他百分之十分散給大約翰,莫桑子女,羅傑兄妹倆……等等散股。
於是,在滿二十八歲的那一年,柯納由昔日的一介司機,成為「莫桑葛瑞」的執行總裁。
同一年,他取得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學士學位。
他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同時修了兩年的中文學分。大學畢業之時,他已經可以說寫流利的日常中文了。
接下來一年,莫桑先生的病情持續惡化,終於在八個月之後宣告不治。
他死後,莫桑家的人將手中的股票全部轉售給柯納,變換成現金,移居到歐洲去。
柯納正式成為公司的主要股東,並將公司名稱改回原先的「葛瑞貨運股份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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