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曾受寵一時,但也只是一時而已;當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卻是個女兒時,便注定了她的失寵。原本娘親就不是艷麗的女人,加上性情膽小,根本爭不過其它人,久了,父皇也就遺忘了這位曾被他稱為金絲雀的小女人。
她三歲時,娘親便抑鬱而終,而她也被父皇遺忘,就在兩、三位宮女的照顧下,孤單地在深宮的角落長大。
在那座龐大的金色牢籠中,她只是一隻微不足道、被眾人遺忘的小小鳥兒。在父皇想起有她這個女兒可供利用之前,他甚至未來看過她幾次;而那少少的幾次之中,她印象最深刻的,卻是父皇來告知她即將像文成姊姊一般嫁出去和番。
和番?她不要。但她能說不要嗎?
她不能,她沒有說不要的權利;所以她雖然不要,還是得向那位雖然是她的爹爹卻如同陌生人一般的男人道謝,謝父皇隆恩。
過了幾天,合該是緣,她遇到了跟著二娘要去找皇后娘娘,卻在後宮迷了路的小樓。小樓的開朗活潑是她所沒有的,她被這古靈精怪卻相富有主見的女孩給吸引住,然後她們倆成了好友,之後小樓便常常趁節慶宮宴之時,來後宮找她。
有一次她和小樓聊天時,不小心將心裡的想望及害怕說了巴來,小樓一聽便決定幫她,強逼著她改扮行裝逃出宮中,而接下來的一切,全不在她的控制之中。
蘭兒臉上漾出一抹無奈的、淺淺的微笑;在那之前,她也從來未曾真正掌控過任何事。其實她很感謝小樓當時的莽撞,要不然她到現在都還有如籠中鳥般,不知天地的廣闊,不知江山原來如此多嬌,更不會遇到了石頭。
她的心跳不覺加快,每次想到他,她便會覺得胸口熱烘烘的。
但是……
蘭兒眼神暗淡,垂首輕輕歎了口氣。這些年,她一直不知道該如何自處──當年她拋棄了公主的身份,跟著大娘及石頭回到了黑鷹山,在那兒,人人都對她很好。她是為了報恩才跟著去的,每個人卻當她是大小姐,可是她不是呀,她不是大小姐,也不是奴婢,笨手笨腳的她似乎什麼也不是。
何況她比石頭還大上兩歲,就算她再怎麼喜──
發現自己在想什麼,她逃避的止住了思緒,不敢再深想下去,只是趕緊站起身來,擦乾長髮及身子。
敦煌這兒風沙仍大,但他們將在這兒停留兩天。因為不需要騎馬奔馳,所以她換上了一襲有著窄袖、寬腰帶,下襬飄逸的淺藍衣裙,再將過腰長髮紮成一條辮子,然後才推開門下樓去。
她才出現在客棧二樓的樓梯口,樓下原本喧囂嘈雜的飯堂,忽然漸漸沒了聲音,十幾雙眼睛全盯著她,有幾個人嘴巴還忘了合起來。
蘭兒有些害怕,但仍鼓足了勇氣匆匆下了梯,走向坐在角落唯一沒有盯著她看的石頭,和他坐在同一桌。
自從出了關,有不少人稱讚過她的容貌,但是這麼多年來,她還是不習慣人們的目光總是老實不客氣地盯著她。
低著頭吃了兩小口飯,她因為人們緊盯的目光而感到不自在,胃腸不禁痙攣起來。
四周開始出現竊竊私語的聲音,使她更加沒了胃口。
坐在她對面的赫連傲本來正專心快速地吃著桌上豐盛的菜餚,但一看到她有如烏兒進食般,竟然一次只夾一粒米飯送入小嘴裡,他不禁露出陰沉的神色。
他抬頭冷然的環視四周,一顆顆好奇的頭顱在對上他的視線後,立刻全都乖乖的低下頭專心吃飯,剎那間,整間客棧又安靜了下來。
蘭兒垂首有些想笑,他那冷酷的神態還真是盡得鷹叔的真傳。
他又看了她一眼,在發現她進食的情況改善了點後,才又繼續快速的橫掃桌上的飯菜。沒多久,桌上的飯菜幾乎被他一掃而空,只是每個碟子上都還有一些菜餚。
見他似要放下筷子,蘭兒忙小聲道:「我吃不下的,你吃吧。」
他冷冷的看她一眼,只說了個字:「吃。」
她忙又低頭乖乖吃飯,不敢再說什麼。
赫連傲要小二送壺熱茶過來,一邊喝著茶,一邊盯著她像螞蟻似的好不容易才吃完一碗飯。
蘭兒放下碗,怯怯地道:「我……真的吃不下了。」
他見她是真的吃不下了,便將茶壺遞給她,要她自己倒杯茶喝,然後向小二再要一碗飯,不一會兒就將剩菜吃得乾乾淨淨,然後將她才喝了三分之一的熱茶也拿起來一口喝掉,跟著便起身上樓回房。
蘭兒忙低著頭跟了上去,不敢一個人留在樓下供人參觀;她只差沒抓著他的衣襬,要他等她了。
赫連傲沉聲道:「回你房裡去!」
她嚇了一跳,抬起頭才發現自己差點跟進他房裡了。
「哦,好。」她尷尬地羞紅了臉,有些著慌地點點頭,忙轉身回房。
「等一下。」他突然又叫住她。
蘭兒回首轉身瞧著他,只聽他面無表情的說:「把這衣服換下,以後別再穿了!」
「呃……為什麼?」她狐疑的輕聲問。
「很醜!」
蘭兒有些受到打擊,但她只是難過的低首答應,然後便回房去了。
赫連傲直到她進了隔壁房,才一臉陰沉的進房去。
笨女人,穿那什麼鬼衣服,那窄袖幾乎是透明的,兩隻手臂都讓人給看光了!還有,那到底是什麼鬼腰帶?一束緊,她身上的曲線便一覽無遺,就見那些男人全盯著她瞧,連飯都忘了吃了。
「笨蛋一個。」他咕噥一聲,寬了衣躺上床。
夜深了,月兒爬上半空,像是掛在枯乾的老樹頭上僅剩的一顆黃柚,風一吹,帶起微量的塵沙在半空飛揚……
冷月、枯樹、飛沙。
這番景像在黑夜裡,看起來顯得有些蒼涼。
蘭兒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視而不見地望著窗外的景色想著:她方纔的衣裙很難看嗎?她覺得不會啊……
他剛才似乎是在生氣,氣什麼呢?她有吃完一碗飯啊。她越來越不懂他在想些什麼了,他總是在莫名其妙的時候突然沉下了臉。
「唉……」她幽幽的吐出口氣,才要垂下眼簾,突然卻看見窗戶外多了一張男人的臉。
「呀!」她嚇得驚叫一聲,倏然從床上爬坐起來往內縮,那人立刻退走。
門口在下一瞬被人闖入,她驚恐的撫著心口,看著破門而入的石頭。
「什麼事?」
「有……有人。」蘭兒有些結巴的指著窗口,全身止不住顫抖。
他腳一點地,從窗口飛竄而出,屋外卻己不見人影。他很快地巡了一遍,沒發現異樣,便又趕回她身邊。
蘭兒可憐兮兮地抱著曲起的雙膝坐在床上,還微微發著抖。
「走了,外面沒人。」他上前,蹙眉問:「有沒有看到他長什麼樣子?」
她白著臉搖搖頭,「他……蒙著臉。」為何會有人在她窗外窺視?
此時,聽聞她叫聲的李掌櫃也趕了上來,「怎麼了?」
赫連傲看著她死白的臉,躁鬱的道:「剛剛有人在她窗外偷窺。」
「啊?」李掌櫃愣了一下,立刻恢復過來,「我馬上讓人去查看。」
「不用了,我看過了,人已經走了。」赫連傲壓下那股怒火,冷靜的說:
「我看人不會再來了。李叔,你回房休息,派人送壺熱茶上來就好。」
「好。」李掌櫃點點頭,便退了下去。
「別抖了!」等李掌櫃一退出房,他忍不住輕斥,「下次再有人鬼鬼祟祟,別愣著,那把弓不是給你當裝飾用的!」
她抱著膝的雙臂收了緊,怯怯的抬首看他,然後小小聲的說:「可是,被箭射到會流血。」
聽到她說的話,他臉都綠了。媽的,這女人學武學假的啊?!
「你是白癡啊!」他咬著牙,握拳低聲咒罵,指關節因太過用力而格格作響。
蘭兒瑟縮了一下,忍不住閉上了眼,將小臉埋在膝頭上。
「這裡不是黑鷹山,若是那人不懷好意,把你抓去賣了,你還他媽的要幫他數錢嗎?!會流血?他要是不流血,就是你要流血了!你這個笨女人!」赫連傲氣得想扁她一頓,幸好他還記得現在是晚上,要是罵太大聲會吵醒別人,所以只是走上前低聲臭罵。
他見她將臉埋了起來,便命令道:「把臉抬起來,不准哭!」
令他意外的是,當她咬著下唇抬起臉看他,臉上半滴淚也沒有,只是輕聲的說:「我沒哭。」
不知為何,這情況讓他更加火大。
敲門聲響起,他提高音量,冷聲道:「進來!」
小二哥提了壺熱茶進來,見他神色不對,匆匆放下了茶壺,忙又退了下去。
來到桌邊,他提壺倒了杯茶給她,得極力克制才能避免把茶杯給捏碎。
「喝掉!」他惡狠狠的說。
蘭兒忙接過,雙手捧著瓷杯,一小口一小口的將熱茶喝掉。
他盯著她將整杯熱茶喝完,直到她不再發抖,才咬牙命令,「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