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上樓的腳步聲卻只有一人,那人不一會兒便來到他身前。
如果不是知道他瞎了,曉月會真的認為他看得見,看得見窗外那蔚藍的晴空和人工湖上的夏荷柳葉。
「嫂子沒一起上來?」他仍面對著窗外。
「我讓她先回去了。」曉月溫言軟語的回答。她不認為這時候讓秦冬月一起上來是件好事,她和他都必須試著認識、熟悉對方。
「喝茶嗎?」他轉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
「嗯。」曉月在桌的另一邊坐下,看著他神奇的拿起桌上的茶壺,然後分毫不差的將茶水注入另一手持著的杯中。
「今天天氣很好。」他將茶水遞上前,笑著說了句。
曉月接過杯子,「你喜歡好天氣?」
「誰不喜歡雲淡風輕的日子?」他替自己也倒了杯茶。
「你很滿意現在的生活?」這是她這幾天歸納出來的結論。他完全沒有想要治好雙眼的念頭。
「我很熱愛生命,失明並不表示我不能過得快樂點。」他停了一下,忽然意味深長的又說:「有時候,看不見反而是種恩賜。」
「怎麼說?」曉月奇異的看著他,她倒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宣稱。
「你想知道?」他似笑非笑的問。
「想。」
「那把雙眼閉上。」曉月有些遲疑,但她知道現在她必須先得到他的信任,才能進行下一步,所以她還是照做了。
「閉上了,然後呢?」
忽然間,她感覺到他的手握著她的;她嚇了一跳,差點想縮回來。
「跟我來。」他握緊她的柔夷,帶著她往樓下走。
這實在太詭異了,讓個瞎子帶她走路,還下樓?
到了樓梯口,她還是忍不住張開眼停了下來。
發現她的停頓,宋青雲回身看她,露出了抹要人安心的微笑,「相信我。」
相信他?那抹微笑很能說服人沒錯,但……相信他?
曉月看著眼前斜斜的樓梯,又看了宋青雲一眼,老半天不動一下也不說一句話。「風雲閣的一景一物都不會隨便更動,我在這兒住了十多年,不會讓你跌倒的。」他也不介意她的不信任,只再次解釋。
「相信我,把眼睛閉上。」他又溫和的重複。
曉月盯視著他的面容,忽然發現兩人的立場對調了過來。通常都是她對病人循循善誘、好言好語的教人相信她,這回兒卻變成她信任他。直到此刻,她才深刻體認到每當她在對病人說這句話時,那些人將命交到她的手上需要多大的勇氣。
不同的是,她並不是將命交到他手上。閉眼跟著他下樓去,頂多是跌個鼻青臉腫而已,再說還有他當墊背的。
曉月想了一下,這才重新閉上了眼,輕輕回握住他的手。
她的同意讓他格外愉悅,牽著她的手緩步下樓。兩人安全無事的下了樓,在靳雷微愕的注視下走出雲樓。
靳雷是宋青雲的隨身侍從,宋青雲十歲起,靳雷便跟著他了。
靳雷一向只做他該做的事,說他該說的話。在某一方面來說,他是宋青雲的另一雙眼睛。
毋庸置疑的,他們是主僕關係,只是宋青雲這位主子卻必須仰賴他。從讀書到行商,都是靳雷和宋青雲同時學習,然後遇到有誤或不方便的地方,靳雷便從旁幫助他,而宋青雲也信任靳雷,百分之百的信任。
所以當宋青雲聽到靳雷跟在身後時,他什麼也沒說。
小時候他曾經很討厭靳雷,因為他的存在無時無刻提醒自己是個瞎子,是個需要人看顧的廢人。
那段時間裡,他其實已在山上過了兩年,性子卻仍陰晴不定,大部份的時候異常憎恨身旁一切的人事物,每每首當其衝的便是靳雷。當時的他曾做過許多傷人的事,包括對所有人惡言相向、辱罵靳雷、拿東西丟人;他心裡有著數也數不完的憤懣,為何他是瞎子?其它人都很正常,為什麼只有他看不到!?
任性妄為的後果是他被大師兄孟真罰跪,二師兄冷如風則對他冷嘲熱諷,譏笑他的幼稚行為;只有師妹杜念秋好心的來安慰他。
而靳雷,陪他跪了一天。
之後,如此的情形還是一再的發生,直到他在師父的教導下,心態漸漸改變。他知道自己從沒真正恨過靳雷,他只是討厭靳雷的身份--貼身侍從這個身份。
在往後的日子,他妥協了,並找到對待靳雷的一個平衡點--把他當成朋友,最好的朋友。
他也漸漸不再介意自己失明的事實,他學會去接受它,試著去適應這個黑暗的世界。
師父不只教他熱愛生命,也教他從各種不同的觀點去對待人事物。
當然,他能夠這樣振作起來,他那些師兄妹更是功不可沒。
在祁連山上的日子,師父是不管事的,管事的是大師兄孟真。大師兄永遠賞罰分明,溫和但不失威嚴;如果他跌倒了,大師兄不會去扶他,卻也不曾落井下石,他會等著他自己站起來;而二師兄冷如風卻只會看著鼻青臉腫的他,在一旁訕笑,用言語激他自動爬起來;至於師妹杜念秋,她會來扶他起來,卻會念個沒完。
他們清楚的讓他知道他是瞎子,並要他接受這個事實,不是去逃避,而是認清。然後告訴他,接受別人的幫助並不可恥,尤其是靳雷。
他是他的另一雙眼,宋青雲過了很久才懂得這個道理,並且釋懷,真誠的接受靳雷的幫助。於是,他漸漸比師兄妹們還要能心無旁騖,專心的練功、專心的學習;當他功力越高,他的行動便越加方便了。
若不多加注意,他的舉止應對幾乎與一般人無異,在風雲閣內甚至在長安城裡,他都能來去自如。但靳雷並未因此便不再跟前跟後,因為意外要來時可是不會先和人打招呼的,所以他仍是照跟不誤。
第四章
閉上了眼,世界便是一片黑暗,完全的黑暗。
沒有空間、沒有顏色,只有盈滿心胸的惶惶不安。
她忍不住緊握住他的手,下樓的時候只聽得腳下木梯的吱呀聲,每下一階,她都能感覺到那木梯因承載著重量而微微下陷。
好不容易下了樓,一出雲樓便感覺到微風拂面,還有那溫暖的陽光。她閉著眼奇異的抬起頭,首次清楚的感覺到陽光竟能如此溫暖怡人,似乎能暖進心房似的。
宋青雲仍牽著她往前走,曉月小心翼翼的跟著,每當前方有障礙時,他便會開口提醒她。這樣一路走下來,她才發現這平常看似無礙的庭院中,竟有如此多上上下下的石階和涼亭,還有花草樹木的枝椏所造成的障礙。
這種感覺好怪異,她閉著眼卻知道自己何時走過樹蔭底下、何時走過人工湖旁、又何時經過廚房外頭;因為能感覺枝椏造成的陰影和聽到細細的流水聲,也能聞到柳樹及荷蓮的微微香氣,還有廚房傳出的美食味道,當然也聽見了廚娘煮飯切菜的聲音。
過了廚房,她知道兩人正往後園走去。才走得正順,她忽然間踩到了一枚果實,腳下一個不穩就要跌倒;宋青雲忙摟住佳人的細腰--這次他可摟對地方了--將她一拉帶進自己懷中。
曉月卻已嚇白了臉,以為這下真要跌個鼻青臉腫了。
「你沒事吧?」他關心的問,一手仍扶在她的腰上,感覺到她的脈搏跳得好快。「沒事,我眼還閉著。」她深呼吸幾口氣緩緩緊張,卻嗅得他身上男性的氣息,心一慌,忙退了一步。
雙眼閉著,所有知覺竟變得如此清楚。他扶在她腰身上的手隔著衣料仍透著溫熱,他的呼吸聲在她前方上頭,徐緩得讓人幾乎感覺不出來。
有種莫名的衝動讓曉月想睜開眼看他,卻還是隱忍了下來。
對她向後退的動作,宋青雲只覺有些捨不得,比較喜歡她方才偎在他懷中的感覺。於是他忍不住又將她拉回來,腳一點地輕輕鬆鬆便帶她躍上巨大的杏樹枝幹上。
「呀!你……」身子被他帶著向上竄升,她立時輕呼出聲,這次真的嚇得睜開了眼。只瞧見他低首對著她,俊帥的面孔掛著抹淡淡的微笑。
「把眼閉上。」
曉月又愣了一下,只得重新合上雙眼。
「知道這是什麼樹?」他溫文的聲音迴盪在曉月耳邊。
「杏樹。」雖然不曾見過長成這麼高大的杏樹,這枝幹都能讓人在其上穩穩站立,但她就算方才沒睜眼,仍能從那特有的香味辨別。
想來方纔她便是踩著落地的杏果了。
「這杏樹怎生得如此高大?」雖說這樹枝粗壯,但她還是不敢離開他的懷抱,怕會掉下去。
「葛叔說,這樹沒上千也有好幾百歲了。」
「是嗎?」很難得能在長安見到這種好幾百年的大樹,曉月難掩訝異。
「你聽。」他不著痕跡的將她摟得更近,嘴角微微揚起。
「聽什麼?」
「告訴我,你聽到什麼?感覺到什麼?」
曉月凝神倚在他身前,只覺得一陣清涼的微風拂身而過,帶來各式林樹花草的香味,更引得杏樹枝葉沙沙作響。遠處傳來大街上的車輪聲、孩童的嬉戲聲,近一點則能聽到鳥叫蟬鳴,像是近在身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