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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黑潔明

  總覺得事情似乎被她自個兒越弄越混亂了……

  曉月走出廂房,行至中庭八角亭中坐著,看著人工湖裡亭亭玉立的夏荷,不由得湧起思鄉情懷。君山的人很早以前使把洞庭湖水隔了不少小池,栽以荷蓮。往年這時節,她都會陪著村裡的大嬸們採蓮戲荷,今年卻……

  一陣涼風吹來,她忍不住輕咳兩聲。這長安的清晨比起洞庭要冷得多,雖是夏日時節,清晨的風仍是教她這瘦弱的身子有些受不住。

  她拉攏了外衫,這時候可容不得她身體不適。

  忽然間一道身影擋住了晨風,她抬眼便看見了那名被她算計的男子。

  「白姑娘,早。」宋青雲對她微笑頷首。

  「早。」她有些錯愕,但仍是禮貌的響應。原本她心底還希望昨日是她無意中將他美化了,可現在他好生站在她跟前,除了那雙有絲遲滯的雙瞳,他還是英俊得讓人有點無法消受。

  她是真的希望這男人能醜一點,至少她的心思不會每每一見到他就變得異常遲鈍。

  「白姑娘一向這麼早起嗎?」宋青雲在另一張石凳坐下,臉上帶著無害的微笑。「不,我睡不著。」她誠實的回答。「為什麼?」

  「你知道為什麼。」曉月看著眼前溫和的男子,很想早點知道他的決定。

  宋青雲聽著她軟軟淡淡的南方音調,發現自己很喜歡聽她說話的聲音。不同於師妹杜念秋的嬌媚蠻橫和嫂子秦冬月的犀利爽朗,她說話不疾不徐、溫和柔雅,聽起來就是舒服許多。

  聽了她的回答,他當然知道她在煩惱什麼,便決定問出心中的疑問。「白姑娘,恕在下直言,為何你欲以此親事做為條件?是有何困難嗎?若是,在下非常願意幫忙,白姑娘萬萬不可將婚姻當兒戲視之。」

  曉月在心中輕歎,她也知道婚姻不是兒戲,可在未見到他之前,她有她的顧慮。自從家逢劇變之後,爹爹便幾乎不問世事,有時連面對她這個女兒,爹爹都有些視而不見。漸漸的,很多事她都得自己打算,於是她養成了防患未然的習慣。當時在洞庭誰曉得這宋青雲是什麼樣的人,她必須要求得保障,才會想出這樣的辦法。

  但打從昨日見面至今,從長安城外一直到風雲閣內,她用眼睛看、用耳朵聽,所得到的訊息皆是此人是個重然諾的君子,更別說他並非她想像中那般沒人要了。

  她看著他,腦海中很快又形成另一個念頭。

  「宋公子,你真的要幫我?」

  「若無心幫你,就不會說出口了。」他笑笑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我希望你們風雲閣在長江的貨運行能在君山設轉運站,並派人保護當地村民。」她想過了,如果風雲閣在君山設轉運站,便一定不會讓洞庭水寨的劉七如此橫行霸道。雖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但劉七也不敢不給風雲閣面子。

  宋青雲怎樣也想不到她會如此說。保護當地村民?難道她竟是為了這點而要嫁他嗎?

  「曉月不敢奢想宋公子會娶我過門,但君山父老皆如同曉月的親人,曉月若不能醫好宋公子的雙眼,自當在旁服侍一生。」其實這樣更好,她本也不想嫁人--不是說做僕傭比當夫人好,而是這樣不會和他牽扯太多。

  他聞言又是一愣,「白姑娘,你別這麼說,就算是看在白前輩的份上,我都要幫你這個忙。至於我這雙眼失明已久,青雲已不敢奢望,更不能這樣誤了白姑娘一生幸福。」

  曉月聽他話中似是不帶復明希望,對於他想法這般消沉,不禁有些不悅,「你不讓我試試看,怎麼知道醫不好?」

  聽出她話中的不高興,他有些錯愕,只能道:「白姑娘,家師與我也稍懂醫術,但這麼多年來試過許多方法,皆無效用……」

  言下之意,就是不信她這毛頭娃子能醫得好他的雙眼就是了。

  曉月眉一抬,身子就移了過去,小手也跟著摸上他的臉將其定住,「我看看。」

  宋青雲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然後便嗅到她身上那股藥香味和女子的馨香。當他發現臉頰上竟感覺得到她呼出的氣息時,才知道她整張臉幾乎快貼到自己臉上了。

  「白姑娘……」他欲將身子往後仰,以免又不小心碰到不該碰的地方。

  豈料曉月看病患看習慣了,這時根本也沒把他當男人,當然也不覺得這麼接近碰觸一個病人有啥不對。她一手攬住他的脖子,一手仍停在他臉旁,嘴裡還道:「別動。」

  宋青雲聽了只好停下動作,臉頰上還感覺到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她將手移開似乎在他面前揮了幾下,因為他感覺到空氣的流動。跟著她又將臉湊到他面前。有一瞬間,他心裡騷動了一下,竟衝動的想要上前偷她一個吻……在他內心還在掙扎時,她移開了,留下他心頭一片莫名悵然。

  然後她的手又搭上了他的手腕,宋青雲忍不住又出聲:「白姑娘。」

  「別說話。」他只好又閉上嘴,讓她繼續下去。

  曉月凝神探著他的脈搏,過了會兒才放開。這男人身體很好,血氣順暢,並無不順之處。

  「你是怎麼失明的?」照她方纔的探看來說,他雙眼應該很正常才對。

  「師父沒和你提過?」宋青雲有些訝異,那她怎麼有把握他的雙眼能治?

  「只大約提過並非藥物所致,也說了你們這幾年試過的方法。」

  他感興趣的問,「你有什麼看法?」

  「你的雙眼好好的,一點問題也沒有。」她大概已經猜出他的失明是怎麼回事了。

  「什麼?」宋青雲臉上難掩詫異。

  「我說你雙眼好好的,間題不在那裡。你還沒回答你是怎麼失明的。」曉月執意又回到原來的問題。

  「不知道。我八歲那年被師父撿回來,醒來後就瞎了,之前的事什麼也記不得。」

  她一聽就知道問題出在那失憶的地方,「你這二十幾年來什麼也想不起來?」

  他遲疑了一下才回答,「對。」

  「是想不起來,還是根本不去想?」

  她此話一出,卻換來他一陣沉默。

  曉月見狀又道:「我方才拿玉珮反射陽光,你的雙瞳皆對光線有所反應。

  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他繼續沉默著,臉上一直維持的笑容不知何時早消失了。她看著他的反應,平鋪直敘的道:「你根本沒瞎!」

   

  夏日炎炎,幸好天上還飄著幾朵白雲,降低了些暑氣。

  秦冬月手拿涼扇,喝著冰糖蓮子湯,錯愕的問:「你是說青雲的眼睛沒病?」

  「應該說心理的因素佔了大半原因。」

  「只是心病?」

  「對,大概是受到過度驚嚇,才會以失憶和告訴自己看不見來逃避。」爹爹的醫書曾提過這種病症。像這樣的人最難醫,因為心病通常要心藥醫,如果病人本身不配合,那病幾乎便等於絕症。

  很不幸的,宋青雲便是那種不肯合作的病人,而且是最難纏的那種。他外表謙恭有禮,總是笑容滿面,實則心底壓抑著許多情緒。

  簡單點說,他是個口是心非的人。

  她能看出來,多半的原因是爹爹也是這樣的人。他和爹爹都把心藏起來,築起一道高高的城牆,不讓人接觸,也不讓人看到。

  「啊,這個我知道。我們那裡的人說,通常人類遇到神經無法負荷的壓力、驚嚇或痛苦,腦神經便會自動防衛將不好的事給忘掉,下意識的逃避。」秦冬月聞言立時對曉月另眼相看。她曾在二十世紀看過類似的書籍,沒想到這個一千多年前的小姑娘竟然也知道這個道理,真是教她佩服萬分,不愧是那個什麼天才鬼醫的女兒。

  聽她說出一堆腦神經、自動防衛、下意識等奇怪名詞,曉月一頭霧水,卻覺得她形容得很貼切。所以她沒說什麼,只是點頭同意秦冬月的說法。

  「也就是說,青雲小時候曾遇到很恐怖或不好的事,因為不想再看到或記起,所以才自動失明,對不對?」「對。」

  秦冬月煩惱的歪著頭,皺眉問道:「那這樣要怎麼治?」

  「刺激他,讓他恢復記憶,再以良藥內服並外敷其雙眼,應該就會看得見了。」曉月兩手捧著裝蓮子湯的瓷碗,有些痛恨自己是必須去挖他傷疤的那個人。

  「啊,這麼簡單?」她還以為很困難咧。

  曉月一扯嘴角,「簡單?不,那一點都不簡單。」

  第三章

  他記得,記得花的顏色,記得樹的顏色,記得溪流、小草、石頭的顏色,記得天空、太陽、白雲的顏色,不只顏色還有形狀,這一切的景物他都記得,他只是不記得某部份的事而已。

  現在的他,看不見這些,看不見一切。

  當然,大部份的東西他可以經由觸摸在心中描繪它們的形狀,經由雙耳來聆聽萬物的聲音,經由鼻子來嗅聞味道,但他依舊是看不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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