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偵訊的兩人交換一眼,注意力又立刻被女嫌疑人再度哭哮引開。
封志尚趕緊抽張面紙給哭得滿臉淚的陳娟娟。「你看,她已經哭成這樣,不如等她情緒恢復平靜再問吧,也許是張再重因妒殺害死者。」
「一定是這樣!他一定是恨我,嗚……」
「哭得很精采,可以去角逐金馬獎了。」陳娟娟也是前科纍纍,目前還有詐欺案在身,一樣是警方要抓的人。
「我沒有、我沒有,嗚嗚……你冤枉人,嗚……我不要活了……」
「陳小姐,你別哭,只要你跟我們警方合作,告訴我們他人現在在──不,是有可能會在哪出沒,我們一定會幫你。」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嗚嗚……」又是一波淚眼攻勢,哭天搶地。
哭得真可憐。「裘靡,你就不能站在女人的角度為她想一想嗎?她也許是被害者。」
「就是站在女人的角度才要她說實話。」
「什麼意思?」
「陳娟娟目前有案在身、是常業詐欺犯,就算這件事跟她無關、她不知道張再重的下落,也是免不了吃牢飯。」
陳娟娟哽咽,一張臉更是慘白。
「坐牢的日子並不好受這點她應該很清楚。」
「你這是威脅。」
「你到底是哪邊的?一直幫她說話。」
「我是尊重人權。」
「我是陳述事實──一個女人孤零零地蹲在牢裡,就算張再重在外面花天酒地、逍遙過日養女人,她也不可能知道,更管不著,我記得……他有個老相好在花×花酒店,花名莉莉的,說不定──」
趴在桌上大演六月雪竇娥冤的陳娟娟突然粉拳一捶,面目變得猙獰。「他敢!被人拍到販毒的照片還要我收尾!哼!以為我是笨蛋嗎?把他藏在龍山寺附近的小屋就是要防他背著我去找那只狐──」
賓果!封志尚一彈指,收回憐憫的表情。「原來是為了滅口啊。」找到殺人動機了。
她、她剛說了什麼!
意識到自己露口風,陳娟娟震驚得臉色青白交接,怒目直瞠兩人。「你、你──你們在套我話!」
「這只是偵訊的技巧之一。」封志尚笑說,伸手欲拍搭檔的肩,怎知人家閃了不讓他撲空,真糗。
「龍山寺附近的小屋。」他重複。
陳娟娟喊得那麼大聲她會沒聽到嗎?嘖。出動逮人去。
「等我啊!」這女人老是偷跑。封志尚趕忙起身出動。
走到門口,不忘回頭謝謝對方與警察的合作。「多謝合作,我們會將感謝狀寄到女子監獄給你的,陳娟娟小姐。還有提醒你,下次假稱死者是你男朋友的時候請先確定一件事。」
「什麼事?」三個字幾乎是咬牙出口。
「性別。」他笑得彎起桃花眼。「死者是個女人,雖然身材穿著打扮很中性,但她是個女人,除非你改變性向,否則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告辭,後會無期。」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偵訊室,把陳娟娟交給負責詐欺案、正在外頭等著帶人走的同事。
「你們不是人!」陳娟娟的怒吼聲殺出偵訊室。
「是你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他們是誰。」進來接手的兩名刑事笑說:「他們是局裡最有名的冰火搭檔,問案是出了名的,以後罩子放亮點,別把我們警察當白癡耍。」
依照陳娟娟的口供,成功逮捕涉案的嫌疑犯交回局裡給值班同事,下班回家已經東方天空微露魚肚白。
任裘靡走出分局,正好與一窩蜂媒體記者擦身而過。
可憐的組長又要面對新聞媒體的麥克風攻勢。
他們組裡的老大,只會對手下部屬叮嚀、東吆西喝,要面對媒體,還得再練練官腔才行。
拉直風衣領口擋去凌厲的寒風,任裘靡叼根煙,點燃,吐出清晨第一道尼古丁提神。
輕撥開遮眼的額發,想像起長官欲哭無淚、欲振乏力的表情,她忍不住嗤出聲,決定早點回家早休息。
「裘靡!」身後搭檔熟得快爛透的聲音攔住她腳步。
風衣衣襬在空中劃出半弧。「有事?」
「妳要回去了?」
「廢話。」又吹出一道白煙。
「女人不要抽煙。」要他說幾遍才聽得進去。「對身體不好也不好看。」
「你管得真多。」是工作上的搭檔可不代表他能管她的私事。
「我是為你好。」
「真為我好就不要煩我。」熬了一夜,沒有人脾氣會好。
「我送妳。」
任裘靡似笑非笑,執煙的手指向靛藍色的天空。「天快亮了,你不必發揮可笑的騎士精神。」
「我是你的搭檔。」
「工作上的搭檔。」她說得實際,也沒有一點想跟他深交的念頭。
封志尚無可奈何瞅著她。
半年多來,她始終都是這樣,明明是搭檔,可笑的是除了行動電話號碼以外,他對她的事什麼都不知道。
眼見同僚搭檔相處如此融洽,他和她卻一直格格不入。唉,他也想和搭檔有說有笑,像哥兒們一樣混在一起啊!
雖然說她是個女人,身手、辦案的氣魄卻不輸男人,射擊命中率近九成、破案件數也是局裡數一數二的,但就是──
個性太冷,除非必要,不會主動跟同事交談。
怪的是,她的人緣並不差,不會被過度排擠也不會被刻意分化,歸屬獨行俠之類,好像大家都認同她的冷淡,接受她這樣的性格。
唯一不能接受的大概只有他。
但他情有可原啊!他跟她是搭檔耶,是一天到晚出外勤都在一起的搭檔耶,是天天都待在冰山找不到火取暖的直接受害者耶!他絕對有資格抱怨搭檔的過於冷淡,害他不時覺得自己身處西伯利亞高原的冰天雪地吧!
他撇開第一次見面的齟齬,決心和她交個朋友,偏偏她不領情,老是送他冷水加冰塊,半年下來,他快入籍愛斯基摩,移居阿拉斯加了。
能不能──釋放點溫度給他,一點點就好,他不貪心。
無聊,叫住她卻半天不吭聲。「沒事的話我走了。」
咻──冬風凜冽,捲起腳邊枯葉一片。
喀喀喀……被留在原地的封志尚冷得直顫牙。
「就不能交個朋友嗎?」他咕噥。
真是不明白她怎麼能冷成這樣,媲美絕對零度。
咻──寒風再來一道,鼓吹雞皮疙瘩起立舉行朝會唱國歌。
唔,好冷!
不行不行,他要快點回家抱棉被。
單身刑警的悲哀就是辦案熬夜,回家抱被,嗚──
十二月的寒風陣陣,像刀子似的刮得皮膚又乾又裂。
剛過六點,天還帶著一抹暗沉得壓人喘氣不過的靛藍,路燈未歇,稀疏的霓虹燈與紅綠燈各自以獨有的節奏變動閃爍,沒有點綴台北不夜城的味道,反倒是增添不少的寂寥。
任裘靡走在回家的路上,其實並不想回家。
一個人的家,說穿了,也只是供她睡覺的地方、一個定期繳費的旅館罷了。
沿著忠孝西路往中華路的方向走,平日車水馬龍的大馬路此時只有零零散散的車輛呼嘯經過,隱約帶著一點高度開發的城市底下暗藏的頹喪。
也許就是依戀與自己相同的氣味,才會選擇逛街似的走路回家。
任裘靡再點新煙,無視十分鐘前她雞婆的搭檔提出的忠告。
一想起他,任裘靡的細眉就會不由自主彎成扭曲的毛蟲狀,她已經習慣獨來獨往辦案,真的無法適應身邊多了一個一具自動播放功能的大喇叭,不時傳送單調刻板的警察規章,然後又自打嘴巴地違反它,在局裡嬉笑地請負責文書的第一組女同事幫忙寫悔過書。
半年來,她始終無法習慣身邊多了個人。
曾經,她是在某個人的身邊;但現在她寧可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任思緒胡亂紛飛的時候,一聲粗魯的叫喝及四道人影擋住她去路。
四個年輕人其中兩名是新宿味十足的裝扮,另外兩個是一身黑色皮衣褲,臉上──很遺憾的,沒有一絲善意。
任裘靡越過他們,繼續自己的路。
「給我站住!」帶頭少年A鼓著氣大喝一聲。
可惜目標萬分不給面子地繼續走她自己的路。
為什麼這年頭的小鬼連最基本的小混混姿態都沒進步?三七步、頭仰角三十度,斜眼看人,毫無新意,她心想。
是犯罪模式注定不斷重複還是大家取巧下創新,以致台詞千篇一律到讓人倒背如流?
「攔住她!」又是一句。
不理人的腳步終於停頓,回過頭。「要當帶頭的就要身先士卒,不要老叫自己手下死在前頭。」
三名面露不善的年輕人聞言,動搖出迷惘。
老大常常叫他們先上,說什麼重要人物要放在最後的壓軸,因為電視上都這麼演──
可是這個女人的話好像又有點道理,帶頭就是要站在前頭帶大家,不這樣,還叫帶頭嗎?嗯……三名少年臉上浮現長考的疑雲。
「你……你們聽她放屁啊!還不快給我上!」
「喔,是。」三名少年傻傻逼向到如今還是面無表情的任裘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