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根究柢,她之所以會主動離開,考慮的也僅是他的處境,不是嗎?說是為了自己才匆匆逃開,其實都只是藉口而已。不想見到他為難、不想見到他為了她而惹上麻煩,這才是她會離開的真正原因吧!
以前的她都只希望某個男人能帶給她幸福,現在的她卻只想看到他幸福,只是,沒有想到離開他竟然會這麼痛苦!她實在很懷疑,如果斡羅岑不在她身邊的話,她是不是會縱容自己放肆地大哭一場呢?
「額客,」不知何時,斡羅岑悄悄地倚到她身邊。「你想哭嗎?」
「想,」千黛老實地說。「但是額客不會哭,額客已經不再是小女孩了,怎能動不動就哭呢?」
「哦!」斡羅岑撥了撥火。「那麼,額客,咱們到底要上哪兒去?」
千黛沉默了一會兒。
「太近的地方容易被發現,遠一點嘛……額客也不想到大宋的地盤,所以……到中興府吧!至少額客在那兒住過,多少還有點印象,感覺上似乎也比較不會那麼惶恐無措。」
「額客的表舅也在那兒不是嗎?」
千黛聳聳肩。「都那麼多年了,也不曉得還在不在,就算還在,額客也沒有想到要去找他們,或許他們曾幫過我們一點,但後來還不是把額客當禮物一樣送出去了,額客對他們實在生不出什麼好感來。」
「沒關係,額客,斡羅岑會照顧你的。」斡羅岑豪邁十足地拍拍胸脯。
千黛笑了,她欣慰地摟過兒子。「我知道,斡羅岑,我知道你會保護額客的,額客就靠你了!」
「行,額客,咱們先到上都去,至少到那兒我都熟,然後再問路,或跟著商旅到中興府去,這樣應該沒問題的。」
「好,那我們睡吧!明天早點起來多趕些路,免得被你額赤格追蹤上了。」
「那倒是,聽霍駱金說,額赤格在這方面是很厲害的,只要有點蛛絲馬跡,他就能追你到死,很可怕的!」斡羅岑嘴裡說著很可怕,臉上卻是一副崇拜得要死的樣子。
千黛抬眸往上看看。「不過,這些天都有下雪,有什麼痕跡也應該都被遮掩得差不多了吧?」
「好像是。」斡羅岑好似有點遺憾。「真想試試額赤格的追蹤術到底有多厲害。」
原來是這麼回事。
千黛受不了地搖搖頭。
「睡吧!」
※※※
雖然一向勞動慣了的千黛並不覺得挺著大肚子趕路會特別辛苦,但他們中途還是必須時常停下來躲避大風雪,所以,當他們母子倆到達中興府時已是冬末近春了,也就是說快到「采瓜」的時刻了。
於是,千黛趕緊變賣了些首飾,在城裡租了間小小的土屋,才剛把一切都準備妥當,過了兩天,她便產下另一個白胖的兒子了。
長這麼大總算升格為大哥了,斡羅岑簡直開心得快瘋了,總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長大了。因此,不過九歲的他不但一肩扛起裡裡外外所有的瑣事,甚至還能幫著照顧弟弟……不!應該說他搶著要照顧弟弟,而且疼弟弟疼得不得了。
「額客,要叫他什麼呢?」斡羅岑凝望著懷裡的弟弟,漫不經心地問。
「帖木兒,」千黛不假思索地說出一個名字。「當年額客懷著你的時候,你額赤格選了好些名字給我挑,帖木兒也是其中的一個。」
「還有啊?」
「嗯!還有蠻子台、哈海和托歡。」
「哦!」斡羅岑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呃……額客,那個……我在想……」
千黛淡淡地瞟他一眼,隨即把孩子抱回來放在床上讓他睡覺,然後拉著斡羅岑到一邊去坐下。
「有什麼問題說吧!」
斡羅岑抓抓腦袋。「也不是什麼問題啦!只是……我在想,雖然額客說等帖木兒滿月之後就要出去找工作,但我覺得額客還是待在家裡比較好,否則就算我能照顧帖木兒,可我又沒有奶給他喝,所以……」
「我懂了,」千黛點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但問題是,如果額客不出去工作的話,難道要坐吃山空嗎?額客雖然帶了不少首飾出來,可總有用完的一天吧!到時候怎麼辦?」
「我可以去工作啊!」斡羅岑傲然道:「昨兒個我上街買肉時,恰好碰上一匹馬在發瘋,我輕易地就把它給制伏了,結果那個馬主人就要我去幫他照顧馬(蒙族小孩八、九歲就開始訓練競馬了),而且管吃住的喔!當然,我也跟他們說我有額客在,但他們說沒關係,可以一起去,要是他們府裡有客人時,額客還可以去幫幫忙,也會算薪餉給額客的。」
「這樣啊……」好像滿不錯的樣子。「是哪位巴顏(富商財主)嗎?」
「不,是總管府的阿黑塔赤(總管馬群的官)。」
「咦?」千黛詫異地睜大了眼。「達魯花赤(蒙古對被征服的民族和地區,雖然委命當地人治理,卻又派達魯花赤監臨,是地方、軍隊和官街的最高監治長官。)的總管府嗎?」
「沒問題的啦!額客,」斡羅岑立刻知道她在擔心什麼。「這兒又不是額赤格的封地,達魯花赤也不是大元人,好像是契丹人的樣子,不會有人認出我們的啦!」
「這樣啊……」千黛略一思索。「好吧——我們就到總管府去吧!」
反正兒子愛馬,在弘吉剌部時就天天與馬為伍,這會兒讓他做兀剌赤(養馬人)可不正是恰得其所?
於是,他們搬進了達魯花赤的總管府內,分配到一間小小的瓦屋。平日裡斡羅岑上馬圈去工作,千黛就在家裡照顧孩子,順便做點針線女紅,打算需要的時候可以拿出去賣。
就這樣到了四月春,達魯花赤努鳥兒的寵妾所生的兒子滿月,努鳥兒大肆宴請賓客,名為慶祝,實則是通知各位巴顏大人們該是巴結送禮的時候了。
於是這一日裡,絡繹不絕的賓客塞滿了原是西夏皇宮的總管府,府裡上下忙成一團,千黛也背著小兒子上陣殺敵……不,上廚房幫忙了。
蒙古遊牧民族一向以肉類為主食,而且是以羊為主,牛為副,魚再次之,祭祀時才用馬。而這種大宴客,當然少不了手扒肉、烤羊腿、羊背子、扒駝掌等,再加上炒米、奶皮子,還有馬鐘。
在大草原時,一般的蔬菜大都只是挖些野生的韭菜和蘑菇來食用,但這兒有農耕地,因此,蔬菜產量也增多了。此刻,她就拿了一籃子洗好的配菜正要進廚房,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喂、喂,你在廚房工作的是吧?!來、來!幫我熬一下這個,三碗水熬成一碗,明白吧?」
千黛回頭一瞧,原來是一對近五十歲的中年夫妻,兩個錦衣玉帶的漢人,而且……好像很面熟!
適才說話的中年人正遞過來一個紙包,卻中途就被中年貴婦截了回去。
「不對,是兩碗水煮成一碗!」
「不是,藥鋪掌櫃的明明說是三碗煮成一碗的呀!」
「你聽錯了啦!是兩碗煮成一碗才對!」
「錯了,錯了,是三碗煮成一碗!」
「那裡是,是……啊,秀如?」中年貴婦突然指著千黛大叫,一臉的不敢置信。「你是……秀如?」
這一聲秀如終於喚回千黛久遠以前的記憶,就是那個女人提議要把她送給大元將軍,而那個男人毫不考慮地附議了——她的表舅和表舅媽。
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千黛感覺很平靜。「我不是秀如,表舅媽,我娘已經過世了,你應該比誰都清楚的,不是嗎?」
記得當初娘病倒時,她還曾經跪在地上要求表舅媽請個大夫來幫娘看病,但是表舅媽卻叫她自己想辦法。或許娘的病真是沒救了,因為染上瘟疫的人似乎沒一個活得了,可至少也要盡份心力呀!
中年夫妻柳大然和翠娟一聽千黛這麼說,似乎有些尷尬地互觀一眼,而後柳大然才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問:「你……呃!是千黛?」
千黛頷首。「我是,表舅。」
「哦!那你……怎麼會在這兒呢?還有……」柳大然瞟一眼千黛背後的嬰孩。「那是你的小孩?」
千黛把裝著配菜的籃子朝他們揚了一下。「我在這兒幫忙,孩子也是我的沒錯。」
「咦?那你怎麼會在……」翠娟突然扯了一下丈夫,同時猛朝他使眼色,柳大然愣了一愣,隨即恍然大悟。「哦!我懂了,你大概是……啊!沒關係、沒關係,你記得你大表姊海若吧?她現在是努鳥兒大人的寵妾喔,今天開的宴席就是為了她替努鳥兒大人生的兒子而請客的……」
「是啊、是啊!努鳥兒大人很疼她的喔!」翠娟又興奮又驕傲地接著說道:「雖然先前她生的兩個都是女兒,但是努鳥兒大人還是很疼她,所以她現在才有機會生個兒子,如此一來,她的地位就穩當得多了,現在只要她肯幫你說一聲,你就可以輕鬆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