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詫異地瞧著尼凱緊繃著一張俊臉走進辦公室,這原先是總經理辦公室,現在暫時撥為尼凱專用的辦公室。
「哇!老兄,就算那次德國分公司差點被吞了,也沒見你臉色這麼難看過,發生了什麼事啊?不是去視查嗎?怎麼回來後變成這副德行?」
尼凱瞥了好友兼特別助理彼得一眼,毫不搭理地大步走到吧檯,倒了一杯威士忌,仰頭一口喝下,然後再倒一杯,又是一口就解決掉,接著又……「喂喂喂!那是威士忌。不是開水,你想喝醉嗎?」彼得忙搶過酒瓶。
尼凱狠瞪他一眼,伸手搶回酒瓶,又倒一杯酒下肚,然後手拿著酒瓶、酒杯,把自己扔到辦公椅上。
彼得一屁股坐上辦公桌,仔細研究著尼凱。「出了什麼事?」
尼凱征愣地盯著前方,默不作聲。
「是視察出什麼嚴重的毛病嗎?」彼得揣測道。
「……」尼凱仍是不語。
彼得揚了揚眉。「當作是好了。那麼……是電腦課有問題?」
他毫無反應。
「秘書課?」彼得再猜。
他仍是動也不動。
「會計課?」彼得換了一個目標。
他的表情仍僵硬的如死人。
「總務課?」
尼凱的面頰微微抽動一下。
不簡單,總算有點頭緒了,彼得吁了一口氣。
「虧空?」
「不是?」
「公私不分?」
「懶散?」
「推卸責任?」
見尼凱一直沒有反應,彼得不禁有點氣餒了。
「蹺班?」尼凱還是面無表惜,彼得隨口胡謅了一個理由,「該不會是女人吧?」
整瓶威士忌倏地倒栽蔥地擱在尼凱的嘴上,彼得晶愕得不知該如何反應,在尼凱幾乎灌下大半瓶後,他才在地跳起來,伸手再度搶走酒瓶。
「你瘋啦!」他無急敗坑地罵道。
尼凱紅著眼,劇烈地喘息著。
「老天,你到底怎麼了?」彼得又急又氣地追問。「說啊!尼凱!」
尼凱仍不言不語,疲憊地往後靠向椅背。
「尼凱?」彼得擔心的喚了一聲。
尼凱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說啊!」彼得的音量上揚了些。
「一個女人……」尼凱終於開口了。
「好,一個女人,然後呢?」彼得耐心地問。
「我……她……她認誠我,但是,她堅持說她不認識我。」尼凱說得有點語無倫次。
彼得自行在腦中整理了一下,「哦!那就是她不認誠你嘛!」
「我不認得她,但是我感覺……我感覺得到我們應該是認誠的,可是,我真的不認得她!」尼凱懊惱的說。
「嗄?」彼得茫然地眨了眨眼。
「該死的!我真的不記得她!」尼凱猛捶一下桌子。
「她說她不認識你,你也說你不記得她。也就是說你們根本不認識,這有什麼好煩惱的?」彼得一臉困惑的問。
「天殺的!你聽不懂嗎?我們應該是認識的!」尼凱朝他怒吼。
彼得結桔實實地被嚇了一大跳。
「上帝!尼凱,」彼得晶詫地瞪著他。「你從來不生氣的;今天你是怎麼搞的,吃錯藥了嗎?」
尼凱憤怒的重捶了一下桌子,心裡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他懊惱地將自己甩回椅背。
彼得懷疑地望著他許久,然後深呼吸好幾次才又開口。
「好吧!我們重新再來。她說她不認識你,對吧?」尼凱無力地點一下頭。
「然後你說你也不記得她,這也沒錯吧?」尼凱又點頭。「好,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那麼肯定你們應該是相識的?」
尼凱猶豫了一下才說:「感覺。」
彼得啼笑皆非的挑了挑眉。「感覺?」
「是的,感覺。」尼凱深思著。「當我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非常、非常強烈的感覺,我們應該是相識的!」
「哦?」彼得不以為然的應了一聲。
「所以,我就問她,我們是否曾經見過面?」
「她說沒見過?」彼得很合作的接下話。
「不,」尼凱苦笑了一下。「她昏倒了。」
「昏倒了?」彼得訝異地叫道。
「當她醒來後……」尼凱的聲音愈來愈沉重。「老天!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哀傷的眼睛,而當她用那雙絕望苦澀的眼睛看著我時……」尼凱彷彿喘不過氣似的重重地喘了一下。
「老天!從那時候開始,就好像整座聖母峰都壓在我的心頭上似的……天啊!」他痛苦地低喃著。「為什麼會這樣?我不懂,為什麼會這樣?」
彼得驚愕地看著多年老友一臉痛苦的神倩,情不自禁地把酒瓶遞給他,尼凱一把搶過去就往嘴裡送,任酒溢出他的嘴角,流過頸項,滲進他的衣領內。
尼凱和彼得從七年級開始就是死黨至交,二十年來,他們唸書在一起,玩樂在一起,工作也在一起,他對尼凱的瞭解甚至比尼凱的父母還深。
尼凱天生擁有開朗樂觀的本性,向來是個無憂無慮的男人。
彼得很少見尼凱生氣,也沒見他發過愁,更甭說哀傷了,痛苦更是連提都不必提。他總是把歡笑散佈在他的四周,盡情把溫暖施予需要的人。
他是個愛笑的男人,也希望別人跟他一起笑,他更是個極端歡樂的男人,直到今天……彼得從沒見尼凱痛苦過,直到今天……尼凱從未發怒,直到今天……他從未藉酒澆愁,直到今天……
「尤其,當她以漠然的口氣告訴我,她肯定不認識我時,」尼凱強睜著醉眼喃喃的道:「就好像在我心頭上重重刺下一刀,頓時,我的靈魂彷彿被強行拉離了我的身軀……然後……我的靈魂便隨她而去……」
「尼凱……」彼得一臉難以置信的看著他。
上帝!那是什麼樣的女人,居然讓才見過一次面的男人為她發瘋、發狂?
八年前,在那一個傷心絕望的十月天後,腹中胎兒帶給若瑩的是更大的震驚與無措,但又何嘗不是上天賜予她堅強活下去的恩惠。
可是,在感激上天給予她如此甜蜜又哀傷的補償之餘,現實問題同時來臨,她如何帶著一個小嬰兒上班呢?她不工作又如何養活她自己和孩子呢?
她不能回嘉義老家,那兒是淳樸的鄉下地方,絕對無法容忍像她這種未婚生子的女人。如果她回去,只有兩種可能,一是立即被趕出來;一是孩子被送到孤兒院,她則被迫嫁人,而她是絕對無法忍受與自己的骨肉分離。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
在她生產住院時,鄰床的甘太太翠翠是個好心的女人,她非常、非常的善良,看若瑩只是個年輕的孕婦,卻從來沒有人來探望過她,就主動和她閒聊。當時極度傍徨無助的若瑩,就一古腦兒的把所有的心事都告訴她。
她真的是世界上最最好心的人!為了若螢,她和曹先生商量,把他們的舊房子便宜的出租給她,而他們則搬去新購買的大廈裡居住。
不僅如此,曹太太還要若瑩白天上班時把小飛交給她帶,而且一毛錢都不收。她說曹先生替她請了保母,多照顧一個孩子也差不了多少。
所以,生產後,若瑩就辭去了原來的工作,另外找到現在這份工作,而曹太太也一直幫若螢照顧小飛,在小飛上幼稚園時,她還義不容辭地擔下接送的任務,甚至小飛上小學後,她沒有二話的依然繼續接送的工作。
事實上,若瑩總覺得曹太太疼小飛比她自己的兩個女兒都要來得多些。
八年來,若瑩的生活雖然過得相當困窘,但她卻覺得幸福充實。尤其令人驕傲的是,小飛是個聰明懂事又貼心的兒子,而那張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陽光般笑臉,更是帶給她莫大的撫慰。
兒子樂觀開朗的個性和幽默詼諧的談吐,使她慢慢從悲哀痛苦中走出來,也帶出她的另一面。
原來在膽怯羞澀的表相下,她也可以是大方幽默的,只要她敞開心胸就行。
而她溫馴柔和的天性,也在生活的壓迫歷練下,加入了勇敢堅強的因子。
於是,長長的八年時光,她在兒子的「調教」下,在現實環境的磨練中,她從一個膽小怯懦的小女孩,蛻變為一個堅強開朗的成熟女性。
她已不再是八年前那個只會作夢的小女孩了!
如今,縱使孩子已經奇跡似的有了比她還要多的收入,但她考慮到孩子將來要留學、要出國、要創業,甚至要成家,她打算將他賺的錢存起來,以備將來之需。
所以,她仍然不希望失去現在的工作,即使出現了目前如此詭異的狀況,為了孩子,她願意忍受一切折磨及痛苦。
但是,她又該如何調整自己的心去面對不再相識的愛人呢?
孟飛翰站在廚房門口注意母親好久,鍋子裡的水早滾了、飯鍋的開關忘了按下去讓它煮熟、豬肉也還未解凍,她卻依然拿著菜刀,呆立在豬肉前面一動也不動。
他又觀察片刻後,才過去把飯鍋的開關按下去,把火關掉,再把菜刀從若瑩的手裡拿開,然後把母親帶到客廳裡坐好,這一切,若瑩似乎部毫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