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那時候你應該還在國外,那一年春天在蘇澳公路發生了一起重大車禍,一輛遊覽車因煞車失靈翻落谷底,除了一人生還之外,其餘六十七人全數死亡,那唯一生還者就是我媽媽。」
言柏堯吃驚地瞟她一眼,卻只能看到她的後腦勺。
「那一回他們是要回鄉掃墓,因為正值聯考前,所以我沒有跟去,自己待在家裡K書,沒想到恰好逃過一劫,但仍是失去了我老爸……」
言柏堯露出同情的目光。
「……最令人驚訝的是,全車的人都死了,我媽媽竟然除了烏青瘀腫以外,身上連一滴血半處傷口都沒有,真的好奇怪……」小喬疑惑地搖搖頭。
「不過我媽媽雖然很傷心,但為了我,她仍是堅強的站起來,準備獨立撫養我。反正房子是自己的,老爸還留下一筆銀行存款和一家燈飾行,再加上保險理賠,要生存下去並不困難。可是……」
她徐徐轉正臉,視線盯在前面的雨刷上,神情極為困擾。
「我老爸下葬的那天晚上,她突然瘋了!不斷哭叫著說老爸來找她,全車死者都來找她,他們好像拚命想跟她說甚麼……」
「她看得見他們?」言柏堯訝異地脫口問。「聽得見嗎?」
「不,她只看得見,聽不見……」驀然噤聲,小喬回過臉來,將不可思議的眼神投注在他側面。「你相信她?」
「……沒跟她談過,我也不敢確定。」言柏堯謹慎地說。
小喬想了想,繼而恍然。「因為你念過超心理學,所以你相信這種說法的可能性?」
言柏堯雙眼盯住前方道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後來呢?」
「後來?」小喬倏地發出一聲嘲諷的笑。「後來因為我媽瘋得無法正常生活,我姑姑就出面將她送到療養院,把我接到她家,再偷偷吃掉我老爸遺留下來的所有財產,然而最過分的是……」
她恨恨地咬了咬牙。「直至我高中畢業為止的三年間,她一次也不讓我去探望我媽媽,甚至不讓我知道我媽媽到底在哪裡。幸好在我考上大學之後,終於讓我查到我媽媽在哪裡,我馬上偷跑去看她,那時候我才知道姑姑為甚麼不讓我去探視我媽媽……」
他大概也可以猜想得到。「為甚麼?」
「因為她把我媽媽扔進一家很便宜的私人小療養所內,你知道,就是那種非常簡陋的療養所,而我媽媽……」吸了吸鼻子,她的聲調在痛心中蘊含著更大的憤怒。「我媽媽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果然是如此。「於是你立刻把你媽媽接出來送進另一家好一點的療養院?」
小喬頷首。「我跟姑姑大吵一架,但她始終不肯答應讓媽媽換療養院,說甚麼瘋子根本不會在乎住在甚麼地方,何必浪費那種錢?我一火大就搬出姑姑家,原想休學來照顧媽媽,但媽媽並不是隨時都瘋的,當她清醒的時候總是堅持我不能因為她而毀了自己的將來,否則她寧願死了算了!所以……」
「所以你才會繼續念下去,」言柏堯接著說下去。「一邊拚命賺取自己的生活費和你母親的住院費。」
「我姑姑只肯給我一個月兩萬元的生活費,那根本不夠啊!」小喬苦笑。
沉默了會兒。「你母親沒有任何進步嗎?」
「全然沒有。」小喬搖頭。「上個星期我才去看過她,她依然堅持那些同車的死者時刻纏住她不放,隨時都驚嚇得半死。」
「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是她太愛我老爸了,因此才老是幻想老爸回來找她,又覺得全車的人都死了卻只有她一個人活著,所以深感愧疚……」
「也就是說,她自己在折磨她自己?」
「對。」
言柏堯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因為醫生的診斷也不是不可能,沉重的心理創傷的確會逼人發瘋,精神層面的問題從來沒有人能夠完全理解過。
然而當他陪伴小喬到達宏偉先進的慈安療養院,在護理人員的帶領下,通過靜謐的走廊來到頭等病房,甫一打開房門,乍見房內的景象,即連是他,亦不免驚駭得連退數步。
見鬼!
他從沒有見過這麼多「人」同時擠在一個如此狹小的空間裡,這簡直是爆滿了嘛!
第四章
曾經有人說,莊媽媽和女兒簡直就像是雙胞胎姊妹般相似,可想而知莊媽媽曾經是個多麼迷人的女人,但此刻的她披頭散髮,瘦削枯槁,不斷發出恐懼慌亂的哭叫,誰也瞧不出她過往曾有過的風韻,怎麼看她都只是個瘋子!
「不要!求求你們,不要再過來了!天哪,誰來幫幫我趕走他們啊!」
「媽!」小喬心痛的抱住媽媽。「我會幫你趕走他們,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的!」
莊媽媽偷覷一眼,再次狂嚎。「不,你騙我,他們還在……不,不要靠近我,滾開,滾開!」
「媽……」小喬哽咽著更抱緊了媽媽,實在不知該如何幫助她才好。
「小喬,你……」言柏堯不知何時跟進病房裡來,佇立在她們母女身邊張望四周,下頷緊繃,神情凝重。「能不能請特別護士先出去一下?」
「為甚麼?」
「因為我可以幫助你媽媽。」
聞言,毫不猶豫地,小喬立刻請特別護士出去並把門關上。雖然她不知道言柏堯是否真能幫上她媽媽,但此刻的她,甚麼辦法都願意試試。
「小喬,我現在要做的事你或許無法瞭解,不過還是要請你相信我,晚一點我會向你解釋的。」
「嗄?」小喬聽得滿頭霧水,正待回問,卻見言柏堯已背轉過身去,倏忽一聲大喝,駭得她抽了口氣和媽媽抱成一團。
「統統住口!」威凌的視線掃過空蕩蕩的病房內,言柏堯語氣強硬地怒道:「她根本聽不見你們在說甚麼,你們這樣逼她有甚麼用?有甚麼事跟我說吧!我會盡量幫你們。現在你們先退開一點……呃,算了,你們也沒地方退了,反正,不要再靠近她了!現在,請問哪位是莊先生?哦,是你,好,請你告訴我,你有甚麼話想告訴你太太?」
實在不敢相信他竟然挑在這種時候又開始發作自言自語的自閉老毛病,小喬正想破口罵過去,驀地又發覺本來一直抖個不停並哭叫不已的媽媽,竟然不再顫抖也不再哭叫,反而跟言柏堯一樣盯住同一處方向──床尾,詫異之餘決定要暫時忍耐片刻,至少媽媽鎮定下來了。
言柏堯的模樣看上去真的好像在傾聽某人說話,而且臉色越聽越沉重,眉宇越攢越緊。
「原來如此,難怪你們這麼著急,也難怪明明應該只有六十七個『人』,這裡卻擠進來一百多『人』,那麼……」他朝病房右邊瞄了一下。「就是他們……你放心,我會想辦法……是不容易,但現在最重要的是你們不能再嚇她了……我知道你們不是有意的,總之,以後想說甚麼就跟我說,我會轉告她。」
然後,他望向病房右邊。
「請你們放過她好嗎?我會另外想辦法讓……可是他們……啊!這麼久了……但如果我能夠……是嗎?無論如何不行嗎?……好吧!那我只好……」
他突然自毛衣領口內掏出一條黑繩,上面繫著一枚古銅錢。
「義父,請你來一下好嗎?」他對古銅錢說,兩秒後,他收回古銅錢,轉注床邊的櫃子。「啊!義父,麻煩你看住他們,別讓他們靠近過來,謝謝。」
他一回過身來,小喬尚未開口,莊媽媽便搶著問:「他說甚麼?我先生說甚麼?」
言柏堯在床沿坐下,安慰地拍拍莊媽媽的手,「莊先生要我代他向你道歉,他不是故意要嚇你的,他只是想保護你、警告你,事實上……」他朝病房左邊揮了一下手。「他們全都是,但是你聽不見他們說甚麼,所以他們很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會表現得那麼……呃,凶狠,其實他們只是急。」
「那……」莊媽媽怯怯地看了一下病房右邊。「他們又是誰呢?」
「啊!他們啊……」言柏堯也跟著瞟過去一眼。「晚一點我再告訴你,現在重要的是你必須到我家去,因為……」他朝身後看了一下。「瞧見沒有,我後面這個身穿漢朝戎裝,還把腦袋挾在腋下的將軍,他是我義父,只要有他在,那些對你有惡意的傢伙就無法靠近你……」
莊媽媽卻是一臉茫然。「誰?」
言柏堯呆了呆。「咦?你看不見我義父嗎?那……總之,只有住到我家去,我才有辦法保護你。」
莊媽媽凝視他片刻,又轉向病房左邊。
「我先生對我拚命點頭,我想他是贊成我去你家吧!」
「很好,那就……」言柏堯朝聽得楞楞發呆,一臉白癡樣的小喬點點頭。「先讓你媽媽住到我家去吧!小喬,這裡實在太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