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夜蒲回過神睇著他。
這話頭又轉到哪兒去了?他是怕六少傷了磬兒,但他並非是傾心於她,說到底,他終究是私心,是因為他知道六少對她傾心,遂他才處處幫她的啊!
「倘若我把她許給你,你覺得如何?」
「嘎?」不要吧!
「你敢不聽令?」君殘六走近他。
「我不敢不聽令,今兒個就算六少要我娶天底下最醜的姑娘,我的眉頭連皺都不會皺一下,只是她……」六少明明是疼她疼得緊,現下卻因為這樁家仇而欲將她許給他,這……
他好怕。
「那便這麼著,挑個好日子,把你跟她的親事辦一辦。」說完!君殘六極為疲憊地走回床榻。
這不啻為兩全其美的好辦法,終究,他還是不希冀她走,然卻不想見著她在他跟前出現,更不希冀她在他府裡獨自老去,倒不如將她許給夜蒲。
夜蒲靈巧得很,做起事來利落貼心,除了有些碎嘴倒無其他惡習,加上他有一張俊美的皮相,配上她……該可以算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了。
唯有如此,才能教他不再想望,也唯有如此,才能將她永遠留在府裡。
這樣……他也算是以德報怨了吧?
昨兒個一晚摟她在懷裡,他還來不及回味其中的甜美,今兒個卻風雲變色,真是諷刺的緊。
或許,他該帶著這張丑顏獨活……
「六少……」
哎呀!好端端的,眼見喜事欲近,怎麼又突地殺出一個常福,道出了那段往事?唉!真是上天捉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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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會如此?
常磬拿著雕刀,一刀一刀地刻在黃楊木板上頭,在上頭緩緩刻畫出一張俊爾的臉,心卻已經不知飛到哪兒,一個不留神,雕刀劃過指尖,血水汩汩自指尖淌落,滴在已勾勒出神韻的畫像眼上。
她傻愣地睇著指尖的血。卻壓根兒不覺得痛。
「當年,爹加諸在他身上的痛楚,定是劃傷指尖的千萬倍……」她喃喃自語著。
可不是?她親眼見過他的傷,上頭的傷有多重,她豈會不知道。
爹好狠的心,他怎麼狠得下心下毒手?然而捉弄人的是,他居然是她的恩人,這要她情何以堪?
他定是恨她入骨。他一定沒想到三年多前還是由他親手救了她、收留她……他現下定連見都不想見到她……
淚水無聲無息地落在雕版上頭。暈開一片濕意。
心裡的痛,遠比指尖的痛還要痛上千萬倍,而她爹殺了他的爹娘,他心裡的痛亦更勝她千萬倍吧……
「你在哭什麼?」一個如鬼魅般低啞的嗓音在她背後響起。
她回頭睇看如往昔一般的他,淚水掉得更凶。
「六少?」她硬咽地輕喚了聲。
她才剛知道他是她的恩人,隨即就又知曉了她是他仇人之女……她好不甘心哪!不甘心他們之間竟變成了這樣的關係。
但,她如何能讓他不恨她?
倘若今兒個他們的角色互換,她能說自己不會恨他嗎?
太難了!
「三年多前在艷花樓買下你的初夜時,都未曾見你掉淚,你現下卻哭得像個淚人兒。」他的唇如往常般戲謔地勾起,但卻多了抹苦澀和不知所措。「是想要博取我的同情嗎?」
據傲如她,不向任何人低頭的她,有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傲骨,卻一見著他便掉淚,這意味著她內疚?
「我真的不知道……」她咬著牙努力不讓淚水模糊了雙眼。
「過往的事不必多說,我今兒個來可不是找你敘舊的。」
他斷然打斷她。
常磬抬眼睇著他,發覺他臉上除了如往常一般的戲謔和嘲諷外,還多了一分難以接近的淡漠,以及一種刻意劃清界線的生疏。
往後,都得這麼過了嗎?
與其如此,倒不如讓她走,說不準他會好過些。
或者他想要把對她爹的怨恨全傾瀉在她身上?
無妨了,只要他覺得好便成。
「你……」他在她面前坐下,方要開口,乍見桌上的雕版,發覺她直淌出血水的指尖。「該死,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用自己的袖子輕拭去血水,隨即起身取來金創藥替她敷上,怒不可遏地瞪著她始終無動於衷的淚眼。
「方纔雕版,不小心劃傷了手。」她淡道,淚水再次淌落。
他這是在關心她嗎?在她傷他至深之後,他依舊可以待她這般好……他為何要待她這般好?
迴避了幾天不見面,今兒個突地見面,他又如此在意她的傷口……其實他大可不必如此的,她是不是傷得血流成河,一點都不關他的事,但他竟替她上藥……
「不是說了……」他惱怒地想將擱在桌上的雕版掃到地面,卻突地見著上頭勾勒的圖樣,不由得輕拿在手,揚唇笑得戲謔。「這該不會是我吧?」
好巧的手,居然將他的模樣雕在木版上頭……做什麼呢?
「嗯。」
「你不是喜好雕佛像嗎?」他睇著上頭的血跡碰巧覆蓋在眼上,笑中不禁帶著幾分苦澀。
「嗯。」她點了點頭道:「因為無覺大師大多雕佛像,而我也覺得我爹作孽多端,我多雕點佛像,說不準可以替他積點陰德,算是我為人子女能盡的一點心意。」
然,她爹的行事作風已到了殘虐無人道的地步,就算她再雕上千幅萬幅,也於事無補。
「哼。」他冷哼一聲,「那這上頭的我,也是佛像不成?」
將他供在上頭,好替她爹積點陰德?天底下豈有這麼便宜的事?
「嗯,在我的心裡,你就像是神佛一般。」
「我?」他不禁仰天大笑,久久不能停止。
「六少?」
君殘六突地扯下眼罩,怒目瞪著她。「你告訴我,天底下有這般可怕嚇人的神佛嗎?」她的話簡直是在褻瀆神佛。
他何德何能能夠成為神佛?他是鬼啊!
「神佛本無形,是依造人的看法而出現了輪廓,我心中自然有我的神佛,從你替我贖身之後,你便是我的神佛了。「他的義舉和神佛有何不同?總比他人有著美好的皮相卻滿肚子壞水來得好。
「這是在抬舉我,還是嘲諷我?」他突地湊近她,見她不閃不躲地直視著他醜陋的半臉猛掉淚,他的眉不由得皺得更緊。
這是內疚、是同情,抑或是悲憫?
她應該像以往那般狂傲地說她爹的所作所為與她無關,誰都不能將仇恨算在她頭上,而今她隻字未提……是她認罪了嗎?
第十章
「六少,我無意嘲諷,我只是……」
睇著君殘六臉上橫陳的疤痕,卻仿若刻在她心上,痛得無以復加……
很疼吧,當年的他,不也是個娃兒,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你瞧瞧,這麼一張教人駭懼的臉,怎麼會是神佛?」他指著自己已經瞧不見東西的那隻眼。「你可以瞧得再清楚一點,這就是你爹幹的好事,往後……總有一天,另一隻眼也會跟著失明……
恨哪!要他如何不恨?
面對她淚如雨下的秀麗面龐,他又愛又恨,想要將她狼狽地擁進懷裡,卻也想要將她丟棄到永遠瞧不見的地方。
「六少,讓我伺候你,好嗎?」她輕輕地觸上他已毀的半邊臉。「讓我當你的眼,好嗎?」
倘若可以,請將她留在他的身邊,她可以服侍他一輩子,絕不會有怨言。
「你在同情我?」他緊咬著牙怒道,一把抓下她不安分的手。
他瞧起來需要他人同情嗎?
「不……」不只是同情,不只是愧疚……她不會只是如此的,但她說不出還有什麼,但她可以確定的是,她絕對不會只因為同情或愧疚,便認為自己可以拿上性命相抵。
雖說,她老是怨他拿她開刀,事事針對她,氣他的性子陰晴不定,令她難以捉摸,可她也知曉,他對她一點惡意都沒有。
他待她這般好,她只是嘴上不說,然心底卻相當感激,這一份感激……不只是純粹的感激,還有太多太多經年累月存積下來的情愫,絕對不是抱著贖罪的心態。
「哼!你的意思是說,只要是我說的話,你定會順從?」他鬆開她的手,別過眼側對著她。
「是。」只要他給她機會,她豈有不去做的道理?
「好。」他點了點頭。「我要你……和夜蒲成親。」
這簡單的字句卻仿若有千萬斤重,讓他說得艱澀萬分。
非得這麼做不可,唯有這麼做,才能徹底阻斷他的癡心妄想,而夜蒲就像是他的親手足一般,將她許給他,他也安心。
「和夜蒲成親?」她瞳目結舌。
為什麼?倘若要她服侍他,也不一定非要她嫁給夜蒲的,是不?
「明兒個便成親。」他不容置喙地道,斂下濃密的長睫。
對,為免夜長夢多,他得要這麼做!
「我不要。」她搖著頭,直抓著衣襟,試圖緩和在胸口突然湧上的痛楚。
抬眼對上她惱怒萬分的眼,他只是冷笑。「哼!你不是說了不管我說什麼,定都會順從我來著?」
不要……打頭一次見著她,她最常對他說的便是這句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