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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杜默雨

  「嗯,我知道。」葉海旭拿筆在紙上劃著。「伯母,她回來了,妳要不要跟她講話?……好的……喂,妳媽媽打來的電話。」

  伍憶鈴正準備拿豆花給郝自強,一聽滿面全豆花,慌張地接過那支發燙的電話筒。天哪!老媽跟葉海旭講多久了?

  「阿母啊!」她以手掌掩在話筒邊,急道:「我不是叫妳不要打電話到公司?我會打給妳啦!」

  「死囝仔!妳一個禮拜才打一次,害妳爸妳母掛心,租厝的地方又沒電話,妳沒跟那個史艷文同居吧?」

  「不是史艷文啦!」伍億錯不想再提那個名字。「人家都跟他分手了。」

  「阿母早就講了,史艷文不老實,妳查某囝仔就怕吃虧……」

  「阿母,妳長話短說啦,不然阿爸看到電話帳單,又要生氣。」

  「好啦,妳阿爸已經在瞪阿母,偶要交代的事情都跟妳的新老闆講了,他人不錯喔,還是獨身仔咧,阿鈴妳要好好把握,阿母很會看人,聽聲音就知道妳老闆很好,改天偶上台北,一定要去拜訪他,叫他好好照顧偶們的阿鈴。說起阿鈴妳啊,不是阿母在膨風,從偶肚子出來的,就像偶一樣聰明又漂亮,條件真正是好的沒話講……」

  「阿母啊!」

  「妳爸在拔電話線了,不講了,要帶妳老闆來玩喔。」

  掛掉電話,伍憶鈴手心很熱,那是被葉海旭握出來的熱度,更是她的窘熱。

  「呃……葉先生,我媽媽沒說什麼事吧?」

  「嗯,我們聊了半個鐘頭,聊很多事。」葉海旭很認真地打量她。

  「我……我媽媽很喜歡聊天,不好意思,打擾葉先生這麼久……」

  「我很同情妳爸爸。」葉海旭竟然笑了。「他能忍耐快三十年,我懷疑這三個月來,我是如何忍耐過來的。」

  「你笑我?」難得一見的笑容,卻是嘲諷她的聒噪,伍憶鈴想生氣,卻只能傻傻地盯住他微彎好看的唇。

  「這是妳媽媽交代的事情。」葉海旭忍著笑意,開始念那一張密密麻麻的記錄﹕「一、阿鈴,趕快去牽電話;二、今天托貨運送一簍愛文芒果給妳,明天寄到公司,要請同事吃;三、下個月第一個星期日幫阿公辦八十大壽,妳一定要回家;四、七嬸婆介紹她娘家表弟的女兒的同學的叔叔給妳,妳穿漂亮一點回來;五、史艷文不是好人,他推薦的股票全部賠錢……」

  「給我!」伍憶鈴搶過那張單子。再說下去,她臉都丟光了。

  黃秀樺在旁邊吃吃笑著,郝自強也睡足午覺,跑出來湊熱鬧。

  「各位,我們這位工讀生來頭可不小。」葉海旭轉著原子筆,仍是一副要看穿伍憶鈴的模樣,緩緩說著﹕「T大畢業的高材生,曾任職外商公司會計四年。家裡排行老大,有兩個弟弟,還有一隻狗叫賴皮,爸爸已經退休,在家種花,媽媽是鄰長。還有,她小時候喜歡『趴趴走』,曾經三次掉到水溝……」

  「Stopit﹗」她狂吼一聲。完了!老媽洩底了。

  「怎麼﹗不能說嗎﹗」葉海旭神情高深莫測,似乎在打著什麼主意。

  「哇,憶鈴,妳真人不露相喔,怎麼來我們公司當工讀生了?」郝自強哇哇大叫,又把她從頭到腳看一遍。

  「她被前公司裁員了。」葉海旭聲音不高不低地說。

  伍憶鈴還沒從被揭穿身份的恐慌回復過來,此刻又好像被紮了一針。

  裁員非她所願,誰不想安安穩穩地工作,維持穩定的收入來源?而葉海旭涼涼的語調,卻像是嘲笑她那段慘痛的經歷。

  「葉先生,裁員並不好笑。」她失去了笑容。

  「的確不好笑,不然妳也不會流落至此了。」葉海旭敲敲原子筆,彷彿在沉思什麼似的。「秀樺,幫她算工讀生的薪水,就做到今天。」

  「什麼?」其它三個人同時驚叫。

  「海旭!別這樣,憶鈴不是有意騙你的。」黃秀樺明明看葉海旭快要笑出來了,怎麼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郝自強一口豆花猛吞下去。「欸,同學,難道你被咱們憶鈴氣到神經錯亂?」

  伍憶鈴全身發涼,捏緊了手上的紙張。是了,她就是嘮叨囉嗦,一再地得罪這位大老闆,又不小心「偷看」到他的結婚照,如今姓葉的抓到把柄,一刀砍死她,算是報仇了。

  「葉先生、秀樺、自強,我承認,我假報學經歷是我不對,因為我以為這是工讀生的工作,大概做一、兩個月就走人,沒想到一做三個月。薪水雖然很低,可是我很愉快,還想繼續做下去。這裡沒有大公司的勾心鬥角,我也可以直來直往,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如果有得罪各位的地方,敬請見諒,我在這裡跟大家鄭重道歉。特別是葉董事長,害你破費不少,你那些傢俱冷氣的錢,我會還你,東西我就搬走了,嗚,反正以後我結婚也需要嫁妝……」她說著說著,聲音變得有些哽咽。

  她在發表臨別感言嗎?葉海旭看了兩位同學,郝自強只是搖搖頭,吃著豆花,以眼神暗示他說:玩笑開太大了。

  黃秀樺也明白他的意思了,笑歎一聲,拿出計算器,開始計算薪水。

  「真的趕我走了……」伍憶鈴咬著唇,低下了頭。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拋棄」,這次又是她理虧,她是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喂,妳不反駁?不打算去勞委會前面綁白布條抗議嗎?」葉海旭忍不住了,她竟然會不戰而退?

  伍憶鈴哪會注意到這三個人的神情,她一張嘴壓得扁扁的。「嗚,看在你們對我很好的分上,我不抗議了,葉先生要我走,我就走。可是離開前,我也要告訴葉先生,離婚又不是什麼不好的事,結過婚就結過婚,告訴我有什麼關係?害我對你一直存有幻想,還像傻瓜一樣,打算幫你收紅包,你這樣也是不夠坦誠,你是生意人,不能欺騙人家。」

  她就不能少說一句嗎?葉海旭帶笑的眼神驀然收斂。

  完了!郝自強和黃秀樺對看一眼。看來喜劇要變悲劇了。

  伍憶鈴拎起包包,見到沒人挽留她,最後一瞥這間溫馨小巧的辦公室,想到以往的歡笑種種,淚水立刻不爭氣地掉下來。

  「我走了。」風蕭蕭兮,一去不回了。

  「同學,去追她回來呀!!」郝自強捧起第二杯豆花,屁股蹬上桌面坐著。

  「海旭,別欺負憶鈴了,這小女生個性很直,她都當真了,你趕快跟她說清楚。」黃秀樺猛推他。

  「有什麼好說的?」葉海旭繃著臉。

  「咦?剛剛是誰打算和憶鈴鬥嘴呀?不然,留人就留了,何必拐個彎逗她?」郝自強自起豆花,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誰想和她鬥嘴了﹖﹗我說不過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海旭,你知道我想到什麼嗎?」黃秀樺露出懷念的神情。「以前學生時代,你就愛帶頭捉弄那個白目的會計老師,氣得他威脅要當掉全班,害我們陪你一起死。現在好了,為了配合你,我和自強也被憶鈴誤會了,這麼多年來,你還是死性不改呀!」

  「哈!秀樺,我們去買鞭炮,慶祝海旭死而復生!」郝自強加了一句。

  葉海旭仍坐在椅子上,繼續轉著手裡的原子筆。他「死」了這麼多年,如今心情揚了起來,就像這支原子筆,一下轉高,一下轉低,有點剌激,又有點暈頭轉向。

  掌握旋轉方向的不是他,而是伍憶鈴。

  「加了『薏仁』的豆花,好吃!」郝自強吃得津津有味,大聲說著。

  「我上去找她。」葉海旭終於起身,大步跑了出去。

  黃秀樺支起下巴,若有所思,似是山口語:「他忘得了夢如嗎?」

  「忘不掉。」郝自強斬釘截鐵地回答。「可是他必需活過來。」

  「你也活過來了嗎?」黃秀樺笑瞇瞇地看他。

  「吃豆花了。」他聳肩一笑,遞給她一杯豆花。

  「哎!你把他們的份吃掉了。」

  「不吃白不吃,反正海旭一定會請客,讓他留點肚子吧。」

  果然是老同學!彼此相識一笑,各自忙工作去了。

  第四章

  伍憶鈴翻開存折,淚水又嘩啦啦掉下來。

  她是有存款和資遣費,可是葉海旭幫她買了那麼多東西,數一數、算一算,恐怕還完這筆債,她的荷包也要大失血了。

  前途茫茫,一下子找不到工作和房子,此刻的情況比三個月前還慘呀!

  「嗚!小心眼,壞心腸,臭葉海旭!!」她往箱子擺下一疊書,就咒罵一句。「人家又不是故意騙你的,擺那個什麼臉色﹖﹗秀樺和自強都不敢說話了,就屈服在你的淫威之下……嗚嗚,叫我去哪裡啊?」

  望著地上堆積如山的書,她頓時氣餒;再打開嶄新的衣櫥,實在不知從何整理起。心頭一酸,一跤坐到地上,又開始唏哩哩掉淚。

  「臭老闆,死老闆,殺人不眨眼,剁剁剁!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敢剁我,等我哪天發了,我就學小說裡的大老闆,回頭吃掉你的公司,吸光你的血……嗚嗚,我太善良了,只會講,不會做啦!阿母啊,我要轉去下港當米蟲了,妳趕快幫我相個長期飯票啊,嗚嗚,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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