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律師還是一副冷面孔,沒有正面回答問題,繼續說:「伍小姐妳也留存一份正本,請回去再仔細閱讀裡頭的條款。這裡要提醒伍小姐其中一條,離職三年內,不得洩漏公司機密,否則……」
「否則你們就要告我,是嗎?」她瞪住了錢律師,也順便剩總經理一眼。
總經理被她瞪得發毛,忙穩住陣勢。「伍小姐,妳在公司服務四年,照勞基法規定的資遣費是四個月,請錢律師把支票給妳,做個見證。」
伍憶鈴望著錢律師遞過來的支票,全身一點一點地發寒。她明白,當初來到這家外商公司,白紙黑字,簽名立據,她就要有隨時走路的心理準備。
但公司這麼倉卒地炒人魷魚,教她尊嚴往哪兒擺呀?
她又有什麼尊嚴了?她盡力想做個好情人,前幾天才被施彥文拋棄;想在工作上努力表現,現在卻讓公司辭退。她再怎麼有自信,都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一無是處了。
「請伍小姐簽收支票,還有繳回妳的員工識別卡。」總經理發號施令。
「我要回辦公室收拾東西。」她有點氣餒。
「伍小姐不能回去了,從現在開始,妳不再是本公司的員工,妳的東西會請同事代為收拾。」總經理綻開笑臉,像是和客人話家常。
「我的包包有證件和鑰匙……」
總經理站起身送客。「保全公司的先生會送妳出去,請妳過半個鐘頭打電話給
王秘書,她會講快遞將妳的私人事物送到指定地點。」
「你們好狠,叫我流落街頭嗎?」伍憶鈴氣得抓狂。
「這裡是兩千塊車馬費,造成不便,請妳見諒。」錢律師遞出一個信封。
好了,她被掃地出門了,既然趕人趕得如此乾淨俐落,她還能挽回什麼?又能爭得什麼道理?
她搶過信封,快速地簽收支票,再拿下掛在脖子上的員工IC識別卡,丟到總經理的大辦公桌上。「啪」的一聲,象徵她和公司四年情誼的決裂。
「我走了!」
伍憶鈴誰也不看,抬頭挺胸拉開總經理室的木板門,保全先生立刻趕上。
「伍小姐,請走這邊。」他指的是樓梯間。
她竟然不能光明正大離開公司﹖﹗還讓身旁這個胖保全「押解」下樓,活像是個見不得人的罪犯。她招誰惹誰了?怎會淪落到這般地步啊!!
樓梯間燈光幽暗,隱隱吹著一股陰風,令人心情墮入冰點。伍憶鈴模著冰涼的鐵欄杆,寒意立刻滲入骨髓,小腹驀然一痛,令她不由得停下腳步。
生理痛發作了,她今年鐵定犯太歲,為何所有的倒霉事全部擠到一塊兒?
「小姐,妳還好嗎?」胖保全好心問候。
「不用你管。」她用力按住小腹,試圖平息那一波波統動的痛楚。
「妳不要難過啦,我送妳出去就下班了,我請小姐喝杯咖啡……」
「不要!」
伍憶鈴推開胖保全,蹬蹬跑下樓梯。胖保全身上的煙味令她作嘔,樓梯間的濕霉味更刺激著她小腹的不適,她只想遠遠地逃開這個空間。
好想吃上一片止痛藥,再舒舒服服地躺到床上呵。偏偏她的包包還被扣在公司裡,沒了鑰匙,她又怎能回去?
伍憶鈴愈想愈氣,捏著支票和鈔票,走一步,痛一步,一路痛到西藥房,也哭花她的一張臉了。
夏日午後,天空總是要痛哭一場,下起驚天動地的雷陣雨。
伍憶鈴站在騎樓,望著街頭慌慌張張穿起雨衣的機車騎士,想到了自己。
她從小生活平順,沒經過什麼大風大浪,大學畢業後獨自留在台北,努力工作,努力談戀愛,原本以為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了,誰知道一個多月前,風雲變色,一場又一場無預告的雷陣雨接連而來,打得她狼狽不已,
情場職場兩失意,她不是鐵打的女金剛,她需要時間來「止痛療傷」。
捱過有生以來最痛的生理期,她決定重新振作,打算先找一份輕鬆的短期工作,既可打發時間賺點小錢,又能好好休養身心。
她挑中幾個徵求工讀生的分類廣告,隨便在履歷表填上高職畢業,前天才寄出,今天就接到這家公司的面談通知。
她看了表,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三分鐘,可是大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一個男人從便利商店出來,手上持著公文包和晚報,咚地彈開一把五百萬巨傘,邁步走入大雨之中。
「先生!」伍憶鈴又喊了一聲。「喂,拿雨傘的先生!」
葉海旭停下腳步,轉身尋找聲音的來源。
「你要進巷子嗎?能不能順便送我一段?」伍憶鈴跳入了雨傘下。
葉海旭捏緊傘柄,直視這位不速之容,眼裡閃過一抹不快。
「妳都自動跑進來了,我還能不答應嗎?」他聲音冰冷。
「謝謝啦。」伍憶鈴皮皮地抬頭一笑。
天!這男人好高呵,她已經很高了,他還高出她半個頭。再偷偷打量他。他穿襯衫打領帶,看起來成熟老練;長相還不錯,像是英俊而冷漠的石膏模型;頭髮微有捲曲波浪,讓他的臉型更具性格魅力……嗯,比該死的施彥文還好看。
「去哪裡?」他將傘略微一偏,遮掩住她身邊的大雨。
「一百五十巷二十號,旭強貿易有限公司。」她趕忙收回視線。
「走吧。」
雷雨轟然,大傘下是一個小世界,伍憶鈴為了避免尷尬,忙著找話題,打發這短短的一段路。
「這雨真大呵?」
「嗯。」
「奇怪,公司怎麼開往住宅區的巷子裡?」
「嗯。」
「先生,你的傘歪了,你淋到雨了。」
「嗯。」」把大傘仍歪在她那一邊。
「不好意思,我到了。」總算不必再山口討沒趣。
伍憶鈴瞧了門牌號碼,果然是位在公寓一樓的小貿易公司,此時院子大門洞開,還有一隻小巧的吉娃娃在歡迎她呢!
「汪汪!」小小的吉娃娃叫聲高亢,勇猛地向伍憶鈴撲來。
「好可愛……」
「走開!」
說時遲,那時快,一隻長腳掃向吉娃娃,濕淋淋的皮鞋虛踢出去,吉娃娃嗅到剋星的味道,立刻滅了氣焰,嗚嗚兩聲,夾著尾巴蜷縮到門邊。
「回去你的地方。」葉海旭右腳再處晃一招,吉娃娃受到驚嚇,低聲嗚叫,可憐兮兮地冒雨跑回隔壁大門。
「你怎麼可以欺負小狗?」這個斯文男人竟然踢狗!伍憶鈴看不過去了。
「阿福不是小狗,牠只是體型小,牠已經八歲了。」葉海旭收起大傘,甩了甩雨珠,放在圍牆內。
「大狗也好,小狗也好,總之你就是要愛護動物,我如果檢舉你虐待動物,那是要罰錢的,你知不知道啊?」伍憶鈴義正辭嚴地說著。
面對這個陌生女人的連珠炮質詢,葉海旭冷哼一聲,懶得響應。
伍憶鈴只覺得這男人好沒風度,又是欺負小狗,又是對她愛理不理的,恐怕這傢伙是這條巷子的惡鄰吧。
約定的見面時間已到,她不敢再耽擱,趕快進屋子。
「妳是伍小姐?被狗嚇到了?」坐在辦公桌前的孕婦笑臉迎人。
「還好。妳就是跟我聯絡的黃小姐?噯,小心。」伍憶鈴看見孕婦搖搖擺擺站起身子,趕緊上前扶她。
「沒關係的,妳請坐。」黃秀樺感受到這個女孩子的熱情,頓時生出好感。
伍憶鈴沒有馬上坐下來,她仔細瞧著這家小公司。本來是公寓的三房兩廳格局,如今客廳擺著兩張辦公桌和計算機,一套會客沙發,飯廳則擺上會議桌,看來另外三個房間也是辦公室。
「我們公司很小吧?」黃秀樺為來容沖了一杯熱茶,在沙發坐了下來。
「是很小。」伍憶鈴環視牆上的粉彩掛畫,還有鋪上格子布的鐵櫃,以及隨處可見的乾燥花,她由衷讚美說:「小而美,感覺很溫馨。」
「明天可以來上班了嗎?」
「嘎,這麼快?」
「電話裡跟妳講的條件可以接受嗎?」
「可以,可以。」伍憶鈴猛點頭。
黃秀樺笑說:「我們登了快一個月的廣告,年輕人一看到我們這種小格局的公司,就不肯待下來了。」
伍憶鈴早已厭倦了大辦公室的冷清疏離,這個小公司的幽靜環境正適合她的心情,她大可蝸居此地,悠悠度日,慢慢舔舐她的心靈創傷。
「公司大小都無所謂,外面不景氣,能找到工讀機會就很好了。」
「妳說正在準備二技考試?」
「是啊!」伍憶鈴拿出編好的說詞。「我畢業好幾年了,一直在南部家裡幫忙,現在想再念點書,所以來台北一邊工作,一邊準備考試。」
「真辛苦呢!不過妳放心,妳的工作很簡單,就幫我跑跑銀行、郵局,有空的話,我再教妳國貿和會計的東西,說不定我去生產的時候,妳就可以代班了。」
到了那時,她大概另謀高就了。伍憶鈴心裡這麼想,嘴裡卻應道:「沒問題!」
黃秀樺如釋重負,向著外頭走進來的人笑道:「海旭,我找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