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好痛,肚子破了啦……」
「說!」
「嗚,下次不敢了,我要改過自新,不欺負小敖兒……」
「你們也要說。」小男娃大眼掃過其他頑童。
四個頑童看到老大被抓,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結結巴巴地說著:「不……不敢了……」
「我去告訴你們爹娘,說你們跑來找我玩。」
跟又臭又髒的哭墓娃娃玩?要是讓爹娘知道了,不被抽籐條才怪呢!
幾個頑童驚恐地搖搖頭,慌忙道:「下次不敢了,不欺負小敖兒了。」
話還沒說完,一個個腳底抹油,棄老大於不顧,爭先恐後溜走。
「嗚嗚,別跑這麼快呀。」大頑童感覺肚皮一輕,趕忙爬了起來,也踉踉蹌蹌跑開。
小男娃拍拍手上的泥巴,小臉蛋終於有了童稚的笑容。
他拿出口袋中的銅板,放在手掌上一一數著,慢慢走回小山山腳,坐在幾片破木板上頭,又是滿心歡喜地把銅板數過來數過去。
「小朋友,你的爹娘呢?」
他抬起頭,兩個大伯伯站在他前面,雖然他們笑瞇瞇的,像是廟裡的彌勒佛,不像會搶錢的壞蛋,但他還是趕忙把銅板揣回口袋。
「爹娘在那裡。」常常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他都懶得回答了。
陳萬利隨著手指方向看去,十尺遠的地方,是兩個壓著石塊的小土丘。
「他們死了?!」陳萬利一歎。「你沒有其他親戚了嗎?」
「沒有。」
「你一個人住哪兒?」
「住這兒。」小男娃指著屁股下面的破木板。
「這怎麼住呀?」陳發忍不住插嘴了。
小男娃跳了起來,抱起幾片破木板,原來下面還壓了一條污穢破敗的小被,只見他東湊一塊,西拼一塊,很快搭起一間小小的木板房。
「這……這是棺材板呀!」陳發差點口吐白沫,倒退了好幾步。
小男娃鑽進了他的克難小屋,拉起小被躺了下來,才不管外面兩個怪伯伯。
陳萬利探頭探腦地問:「這房子有趣,可颳風下雨就不妙了。」
「下雨去躲土地廟。」
陳萬利蹲在小屋前,瞧這孩子衣衫襤褸,滿身塵泥,前額頭髮不剃,亂蓬蓬地像堆雜草,草繩也似的小辮子甩在身邊,髒污的程度,活脫剛從爛泥堆撈起來的模樣。
唯獨孩子的兩隻大眼,像是天上的燦爛星星,漆黑眼眸有著同齡孩子所沒有的深邃光芒,一看就知道這孩子資質不凡。
「小朋友,是誰教你哭墳的?」
「不用人教啊!」小男娃眨著大眼,翻個身,像是準備睡覺了,回答道:「我看人家哭,知道哭的大聲,唱的好聽,拿的錢也多,就學起來了。」
「嗯,果然聰明。」陳萬利滿意地捋鬍子,他應該是發現一塊璞玉了。
陳發看老爺挨著棺材板說話,只好大著膽子走回來,幫腔說道:「原來小朋友自力更生,靠著哭墳,賺點小錢買飯吃。」
小男娃站起身子,一堆破木板嘩啦啦掉了下來,他跑到那兩堆小土丘邊,大聲說:「我不買飯,我吃墳地裡的祭品,有了銅板,存下來幫爹娘蓋屋子。」
「難得!難得!」陳萬利不住地打量這孩子,大善人的心腸正在蠢蠢欲動。
陳發見機行事,準備掏錢。「老爺,我代您施捨一些錢給他吧。」
「不。」陳萬利阻止他的動作。「我要帶他回去。」
「什麼?老爺,這個髒娃娃渾身臭蟲,府裡也不缺僮僕……」
「他不當僮僕,我要他進陳家學堂唸書。」
小男娃蹲在小土丘邊,正在以手撥弄泥土,似乎想把墳頭壓出一個漂亮的形狀,聽到大伯伯的話,大眼眨了一下,停下手裡的動作。
陳萬利走到他身邊,笑問道:「小朋友,想不想唸書識字?」
「我……」小男童低下頭,囁嚅著:「我想幫爹娘寫墓碑。」
「你跟我回去,伯伯家裡有教書先生,他可以教你寫字。」
小男娃搖搖頭。「爹娘在這邊,我要幫他們蓋屋子。」
「伯伯幫你修墳,你來伯伯家唸書,以後長大考狀元,好不好?」
「考狀元?」小男娃的大眼綻出光采。「娘說我們家窮,可人窮志不窮,她要小敖兒努力唸書,考狀元,當好官,抓壞人……」他愈說聲音愈低,小嘴扁了扁,目光變得黯淡,兩顆豆大淚珠滾了下來,轉身撲到墳上,放聲大哭道:「爹被壞人打死了……嗚……壞人有錢,不必坐牢,娘好生氣,生病死了,只剩下小敖兒……嗚嗚……」
他哭得悲切,瘦小的身軀一抽一抽的,明媚春光頓時變得蕭瑟,令身邊兩個歷經世故的大人聽了也心酸。
陳發歎道:「老爺,我知道了,是一年前豆腐陳的案子,貪官收了錢,無罪開釋打死人的惡少。」
「原來也是同宗,這孩子就孤伶伶一個人啊?」
陳萬利跟著歎氣。衙門黑暗腐敗,正義不得伸張,這個男娃娃小小年紀,怎能承擔這麼多不公平的傷心事呀?
遇到這個小娃兒,也是緣份吧。陳萬利蹲了下來,摸摸小男娃的頭。「小朋友,你叫小敖兒?別哭,伯伯會照顧你,幫你爹伸冤,把壞人抓起來,拉他到你爹娘墳前認罪,好不好?」
「伯伯?!」小敖兒哽咽,抬起淚眼,眸光有了期待。
這年,陳敖五歲。
第二章
大清乾隆二十一年,蘇州。
秋高氣爽,麗日當空,接近正午時分,路上行人飢腸轆轆,走過石板道,循著美食香味找去,一個個走進了「豐富之家」金字招牌下面的大門。
說起「豐富之家」這塊匾額,這可是堂堂大清乾隆皇帝的御筆親題,經過三年多的風吹雨打,這四個大字依舊閃閃發光,見證米家歷久不衰的好口味。
「嗚嗚,好吃!太好吃了!」
飯館內,一個中年胖漢努力扒飯喝湯,吃的滿頭大汗,涕淚漣漣。
食客們見怪不怪,各自吃喝談笑,一個外地來的客人奇道:「豐富之家的飯菜果然名不虛傳,難怪乾隆爺也要誇讚,可是……他不必吃的這麼感動吧?」
他的同伴笑道:「你是第一次來,就不知道這裡飯菜的奧妙了。那人叫牛樹根,你瞧瞧他的臉,是不是有幾條紅紅的、長長的爪子印?」
「好像是女人抓出來的指痕嘛,跟吃飯有什麼關係?」
「樹根嫂又打牛樹根了,牛樹根怕老婆,吐不出這股窩囊氣,只好來這裡吃飯解悶,他上門不點菜,只消說和老婆吵架了,豐富之家的大廚就幫他料理出適合他心情的飯菜。」
「喔,這位大廚就是讓乾隆爺讚不絕口的米家大姑娘嗎?」
「現在不叫米大姑娘了,如今我們喊她安嫂兒,喏,坐在櫃檯那位就是了。這回安嫂兒又有孕了,咱們安哥兒疼老婆,不讓她太操勞,所以她不下廚了。」
「那麼現在是誰掌廚呢?」
「他!多多小爺。」
米多多掀起廚房的簾子,一雙濃眉大眼明亮有神,粗辮子打得結實油亮,他手臂彎裡抱著幾個小罈子,笑瞇瞇地走到牛樹根的桌邊。
「樹根大叔,這碗湯還可以嗎?」
「還不夠味,嗚……我恨……我恨家裡的瘋婆子……」
「就在這裡恨她吧,回家可不要恨了喔。」米多多微笑舀起一匙胡椒粉,全數灑進牛樹根的湯裡。
「我怎能不恨啊!嗚嗚,她打我,害我這張臉腫得像個豬頭……」
「再吃點辣椒,激出火氣,可別回去打孩子出氣。」米多多又往湯裡倒下切碎的朝天椒,拿起筷子拌了一下,再放下一匙辣豆瓣醬。
牛樹根瞪住那碗鮮紅的熱湯。「男子漢忍辱偷生,絕不打孩子出氣!」
語畢,他端起湯碗,咕嚕嚕喝下,頓時一張肥臉漲成大紅色,眼淚鼻涕齊飛,哇地一聲,他乾脆趴在桌上,捶胸頓足大哭起來。
「噯,多多呀!」老闆安居樂見狀,忙倒了一大碗清茶過來。
「姊夫,交給你了。」
米多多走回廚房,一路微笑和其他客人打招呼,大家指著牛樹根,忍不住哈哈大笑,忙又掩住了嘴,怕噴了一桌的飯菜。
米軟軟站在廚房簾子後頭,也是掩嘴而笑。十七歲的她穿著月白衫褲,亭亭玉立,秀淨甜美,一張小臉像塊水嫩嫩的豆腐,彷彿吹彈可破。
「哥,你老愛捉弄樹根叔叔,好壞喔。」她放下簾子,聲音軟膩膩的。
「他喜歡吃香喝辣,只好順著他的口味了。」米多多抄起鍋鏟,俐落地抓起一把姜蒜,油爆炒香,繼續他的大廚活兒。
「可是他哭的好可憐。」
米軟軟絞著衣角兒,不忍看個胖大漢子像小娃娃一般啼哭,於是走到桌邊,掀開一隻陶甕,才舀動勺子,空氣中立刻瀰漫一股酸甜的清涼氣味。
「阿里,麻煩你。」米軟軟放下湯碗,柔聲吩咐夥計:「你端給樹根叔叔,說這是咱們請他喝的烏梅湯,給他解膩去火,喝了清涼又清心,叫他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