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了,回家吧!」
「大人,你怎麼被人踹出來了?」正在打瞌睡的江主簿問道。
「不是啦!」張龍插嘴道:「是被筷子頂出來的。」
趙虎也發表意見。「我看不是,好像是被姑娘的小手送出來的。」
其他客人也是興味盎然地望向陳敖,看來是縣太爺紅鸞星動了。
米甜甜挺著大肚子,坐在櫃檯邊,有些笨拙地撥動算盤。嗯,做嫁衣、添嫁妝、辦喜酒……這錢可不能省,一定要為軟軟辦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哎!算盤打亂了,她仍然撥不來太多的數字,還是叫樂哥哥一起來打算吧。
第六章
一個月後。
天空灰蒙,一股冷風捲來,米軟軟趁著午後的空檔,難得地獨自出門,既不提食籃,也不牽安心心,就繫上荷包來到布莊。
她的嘴角帶著淡淡笑意,眼裡有著嬌羞。天氣冷了,她想為陳大人縫一件暖和好看的冬衣。
各色布料擺放在牆邊、櫃上,照著不同的質地分門別類,色彩繽紛,米軟軟看了歡喜,一件件細細撫摸察看。
驀然眼睛一亮,摸到一塊墨綠色的絲綿。
這顏色穩重而不失活潑,絲質布面輕柔保暖,穿起來一定好看又舒服,她不禁幻想陳敖穿上新衣的模樣,呵!還真是俊俏!
她臉兒熱熱地,伸手去取布料,此時另一隻纖纖玉手也伸了過來。
「做什麼拿我看中的衣料?」那玉手的主人拔尖了嗓音。
「你先看吧。」米軟軟向來不會和人爭。
「咦?你很面熟喔?」
米軟軟抬起頭,那個年輕女子滿臉脂粉,一身貴氣,穿得綾羅綢緞不說,胸前掛著珍珠項練,腕上金鐲玉環,耳邊懸著斗大耀眼的玉墜子,腦後大髻插滿了金簪銀簪玉簪琺琅簪,活像一隻大孔雀,身邊還跟了兩個翹著下巴的丫鬟。
「是週三小姐?」米軟軟不太確定地問道。
「不是三小姐了。」一個丫鬟大聲斥喝。「現在是知府夫人了,叫聲夫人!」
米軟軟沒叫。他們一家還沒出來開店前,就是待在周家當廚子,那時周家存心欺負人,她年紀又小,常常被叫去幹丫鬟的差事,服侍幾位小姐。
她訝異地望著這位才大她一歲的三小姐,怎麼幾年不見,打扮得好像老了二十歲?
她記起來了,今年年初,蘇州城鬧得沸沸揚揚的,六十歲的老知府大人續絃,就是娶了年輕的周家三小姐。
「唷,這不是我以前的丫鬟嗎?」三小姐也認出米軟軟了。
女大十八變,這個過去被她呼來喝去的笨丫頭片子,出落得這麼漂亮了?
還聽說那位年輕英俊、最令蘇州姑娘傾慕的後生縣令喜歡她?
三小姐恨恨地咬了精緻的蘇繡絲帕,又是不住地上下打量米軟軟。
米軟軟被她看得發毛,勉強一笑。「夫人,你看布,我不打擾你了。」
「米軟軟!」三小姐擺著主子的口氣,皮笑肉不笑的。「陪我看。」
「三小姐,我不是你的丫鬟了。」米軟軟不會發脾氣,但她仍有米家人的傲骨。「過去我們在周家是廚子,就算姊姊姊夫沒帶我們離開,我也不會繼續當你的丫鬟。」
「呵,學你姊姊的伶牙俐齒了?也不想想是周家把你們養大的?!」
「老奶奶的恩惠,我們一直記在心裡,不敢忘記。」
「可你們忘恩負義,害得我家染坊關門,飯店倒閉,都是你們姓米的害的。」
米軟軟不想跟三小姐爭辯。當年是周家大少爺倒染料弄髒河水,又誣諂姊夫入獄,幸虧陳大人明察秋毫,還給姊夫清白;至於飯店倒閉,只能說是周家不懂廚藝,無法留住食客的心。
「三小姐,有空到豐富之家坐坐,我請你吃飯。」教三小姐吃了才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美食。
「哼,我這種身份的,才不去你們那種亂七八糟的小飯館。」三小姐見米軟軟從容不迫,再也不像小時候那般稚嫩可欺,不覺又上了火,一隻塗了蔻丹的紅指頭指指點點的。「唷,還沒嫁人,就想跟我們知府攀關係了,怎麼剛才叫你陪我看布,你倒是不陪了?」
一個丫鬟撇了撇嘴,睨視米軟軟。「夫人,叫這個小廚娘陪你看布,不是有辱你的身份嗎?」
「唉,人家就要嫁入縣衙了,好歹也是個七品夫人,七品陪個四品夫人看布、看戲、逛花園,這是理所當然的,我是好心叫她先學著當官夫人。」
「咦?夫人,不會吧,陳大人怎麼會娶一個炒菜的廚娘?」
「當然不會了。」三小姐有意無意地瞄著米軟軟,千嬌百媚地道:「我聽我家老爺說,總督大人托他去向陳大人說親,有意將九小姐許給陳大人。那九小姐我是見過的,人長得美貌如花不說,拿一張琴給她,就彈得出好曲子;別人吟出上聯,她就對得出下聯,真真是個不可多得的才女,哎!等九小姐嫁了過來,我們倒可常常走動,結做一對好姐妹。」
那丫鬟一搭一唱的。「可外頭不是傳說陳大人喜歡米家的小廚娘嗎?那她怎麼辦?被陳大人拋棄了?」
「哎呀,陳大人雖然跟我們周家過不去,可我看他這人挺有情義的,你說哪個老爺沒有三妻四妾?既然喜歡人家,先接回去當個小妾,暖暖床,燒燒菜,也是可以的。」
「那她就不是七品夫人了,夫人呀,你太抬舉她了。」
「是嗎?」三小姐以指尖輕敲額頭,笑道:「原來是我弄錯了,廚娘就是廚娘,走到哪裡還是幫人煮菜燒飯。米軟軟,下次我和知府老爺到縣衙做客,你可得上一桌好菜喔。」
米軟軟聽得臉蛋一陣紅、一陣白,頭一次聽到的「九小姐」令她震驚不已,讓她完全失了方寸。
「三小姐,我不聽你胡說,我走了。」
丫鬟立刻喝道:「喂,你這廚娘,這麼不懂禮貌啊?」
三小姐擺擺手。「算了,人家沒教養的,我也不要跟她計較。再說我當知府夫人的,什麼時候胡說話了?九小姐的生辰八字都送給陳大人了,只待合個日子,咱吳縣衙門就要辦喜事嘍。」
米軟軟踏不出腳步,眼裡頓時彌上水霧,三小姐的話狠狠地勒住她的心。陳大人要成親了?對象是總督大人的小姐?可他不是喜歡她嗎?
「哎喲,米軟軟,你別難過了,以後當人家的小妾得謹慎些,別學你姊姊的壞脾氣,我瞧你挺乖巧的,陳大人一定會疼你……」
米軟軟低了頭,絞著手指,扭身就跑。
「不陪本夫人看布了嗎?」三小姐高聲呼喊,隨即拉下一個不肩的笑容。「哼,憑她?也不照照鏡子,俗傖村女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
她又恨恨地咬了手絹。與其陪個四品精老頭子睡覺,她是寧可嫁個七品俊兒郎,可惱呀可惱,為何所有的好處都給姓米的了?
「本夫人不看布了,給燒飯的下人摸過,全髒了。」
三小姐趾高氣昂,帶著兩個翹著下巴的丫鬟,搖搖擺擺揚長而去。
※ ※ ※
午後的公堂,顯得有些陰冷,連外頭看熱鬧的百姓也變少了。
陳敖喝下一口熱參茶,提起精神,繼續審案。
「牛青雲,你可知本官為何傳喚你上堂?」
「不過是寫了一部小說。」牛青雲面貌清俊,不卑不亢地站在案前,帶著一股文人的傲氣。
「你的小說『南遊記』本官拜讀過了,果然新奇有趣,可是……」陳敖臉色一沉。「你為何在書中奉明朝的桂王為正朔?」
「我寫的正是明朝滅亡之後,書生牛二到雲南、緬甸遊歷的故事。那時朝廷尚未完全收服明朝宗室,桂王朱由榔在昆明稱帝,年號永歷,書生牛二遇上落難皇帝,陪皇帝下棋打彈子,當然要用他的年號,稱他一聲陛下了。」
「可你這一聲陛下,觸犯了當今朝廷的忌諱,知道嗎?」
「只是小說家言,朝廷何必看的這麼嚴重?」
「你的小說家言,在別人眼裡看來,就是有反逆之心,呃……」陳敖抓過總督衙門送來的公文,繼續照上頭的意思念道:「你意圖混淆視聽,在文中一再尊稱偽明朝廷為正統,藉機勾動百姓思想,號召反清復明。」
牛青雲冷笑一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你的罪狀還有呢,顛倒史實,是非不分,懷有二心,詆毀朝廷……呔,我不念了,也就是一本遊記小說,他們竟也編得出這些道理。」
牛青雲一愣,陳大人不是正在審他嗎?
陳敖丟下公文,微笑道:「牛青雲,你何處得來靈感,寫成這部小說?」
「多看、多讀、多聽就是了。」
「喔,你去過南方遊歷?」
「啟稟大人,我曾到過雲南,走訪當地名勝,書中所提到的地方,無不親自走過,所描寫的景物,處處屬實。」
「的確,寫景詳細,有如身歷其中,呵,你也去過緬甸了?」
「緬甸沒去,但聽雲南的朋友提起當地的民情風俗,再參考歷代遊記,佐以想像,所以寫成最後一章『永歷市離恨歸夭,清王朝鼎立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