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潸然而下,她仍是繼續微笑說:「我答應過你的,我會好好活下去,可是……你一定要讓我哭,等我哭夠了,我就不會再哭了……」
「純純,醫生來了。」周哥哥拍拍她的肩。
身後傳來儀器移動的聲音,她緩緩起身,放開最深摯的依戀,很堅定地站在旁邊。
她不再掉淚,而是勇敢地看醫生為宇鴻做檢查。
急救室門口站著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手上抓著一件女外套,冷冷地凝視這一切。
「請問你是?」一位周家親屬問道。
「我是季純純的同事。」
「你們都是同一家公司,那你也認得宇鴻了?」
他不認識周宇鴻,他甚至幾乎不認得眼前的季純純;平日喜歡掛著傻笑的她,在此刻彷若脫胎換骨,她笑得憂傷,卻也笑得恬靜,就像是高山上雲淡風輕,不沾染一絲塵俗。
對他而言,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要來就來,要去就去,他從來就不在乎的,但他沒見過,竟然有人能如此坦然面對死亡!
那掛著淚痕的清秀臉龐顯得純潔、祥和、平靜,整個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絕美,而且美麗得令人心悸。
雷雋將季純純的外套放在椅上,轉身離開。
※※※
冬天的腳步輕緩移動,跳過最陰冷的寒流,兩個星期後,陽光普照。
呂彩梅又是一邊脫大衣,一邊叫嚷著進辦公室。
「怎麼出門時還下雨,一下子又出大太陽?熱死我了……啊!純純,你怎麼來了?你不是還請假嗎?」
季純純抬起頭,笑意有些落寞。「在家裡悶,乾脆來上班。」
呂彩梅憂心地審視消瘦的純純,這些日子來,純純非但不請假,還天天來上班,三天前才辦完周宇鴻的告別式,張副總特別逼她休假,要她休養身心。
「哎,張副總要你好好休息,下星期一再來上班啊。」
「我不能待在家裡,我會胡思亂想。」
「可是你一定累壞了,今天星期六,半天就不用來了。」
「我不累。」季純純拿起待處理的業務,笑容回到她的臉上。「宇鴻早就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我們只要把該送人的送人,該丟的丟,其他後事,一切從簡,他家人也很輕鬆。」
聽純純神情自若地談到宇鴻,呂彩梅稍微放心,又突然大叫一聲:「哎呀,我不知道你要來,沒幫你買早餐。」
「沒關係,我不餓,中午很快就到了。」
「純純,對了,」呂彩梅不忍心落單的她,熱烈地說:「今天是我婆婆過生日,你下午跟我們一起回宜蘭,去散散心,吃大餐。」
「好啊!」季純純很爽快地答應。
盡速回歸正常生活,是她止痛療傷的最快方式;宇鴻不願她為他悲痛,他一定樂於見到她再展笑顏,而不是躲在房間暗自哭泣吧?
她打開電腦,準備開始今天的工作,辦公室忽然變得靜肅無聲,不用抬頭,也知道是雷雋來了。
雷雋見到季純純,眸光一閃,沒有太多的訝異。
他直接將手上的資料袋放在她桌上,聲音依然冷峻:「我下星期到美國road show,相關書面資料已經準備好了,裡頭有文宇要修改,還有表格要重做,版面重新安排,我用紅筆圈出的五項產品分析,你再跟研發室要資料……」
「對不起,雷經理你講好快,我記不得……」
「第一,你照我修正的地方,改掉文字不通的部份,記下來了嗎?」
「我記下來了。」
「第二,表格呈現方武有點雜亂,你可以改用折線圖……」
旁聽的呂彩梅目瞪口呆,差點被奶茶嗆到,雷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耐心,就站在純純的桌邊,一五一十地詳細交代業務?
「今天下班前交給我。」
聽到這裡,呂彩梅卻又不得不跳出來了。
「雷雋,你也知道今天上半天班,時間有限,研發室的工程師又喜歡在禮拜六請假,可能沒那麼容易要到資料。」
「我昨天交給你的東西,如果你還沒做完,就還給季純純做。」雷雋不理會她的質詢,直接跳開話題。
「你不能讓純純這麼忙啦……」
「彩梅,我忙得過來。」季純純手裡已經開始忙碌,綻開微笑。「忙一點,會忘掉一些事。」
「喔。」純純說得有道理,呂彩梅也就停止抗議。
整個上午,季純純專心工作,研發室果然有人請假,職務代理人一下子找不出檔案,弄了老半天,直到中午十二點半才以內部網路傳送過來。
「純純,收拾東西,該走了。」呂彩梅收拾細軟,準備下班。「我老公馬上來接我了,我們先回家接小孩、拿行李,一起走吧。」
「彩梅,很抱歉,我今天沒辦法去了,我要加班。」
「別做了。」呂彩梅瞪向身後的雷雋。「有人明明知道今天是星期六,還故意丟出一堆工作,要加班,他自己不會加呀!」
「這東西很趕的,雷經理下星期六要去美國,我要趕快做好送印刷廠。」
「可是、可是……」
「這樣好了,這次沒辦法讓你請客,我下星期去你家玩,看你的寶寶。」
呂彩梅莫可奈何,離去之前,下忘再瞪雷雋一眼。
「雷經理,我現在暫時做不完,我會加班完成。」季純純轉身報告。
「星期一上班之前拿出來。」雷雋淡淡地說「好。」
季純純又投入工作,由於輕微聽損,她不容易聽到辦公室的雜音,反而更能專注工作。同事一個個走掉了,她毫無知覺,等到她裝訂好產品說明書時,這才發現辦公室空無一人,連雷雋也離開了,時間是下午兩點半。
空蕩蕩的辦公室,迴響著她孤獨的腳步聲,甚至只是拉開抽屜的小動作,也被放大成巨大聲響,驚得她驀然心臟縮緊。
近來的夜晚,她常常被莫名的心悸驚醒,一睜眼,是空洞茫然的黑暗,也是永無止境的孤寂,她什麼也抓不到,心情沒有著落,往往令她獨坐到天明。
好寂寞,工作再忙也會做完,忙完了,她又變成孤單的一個人,如繁花落盡,留下一樹枯枝,淒淒涼涼地在寒風中抖瑟。
她好想宇鴻,他是擁抱她的綠蔭大樹,倚在他強壯的枝幹上,她不孤單。
她盯著玻璃墊壓著的甜蜜合照,視線逐漸模糊,淚水一滴滴地掉下,淹沒了一對戀人的開朗笑容,季純純再也抑遏不住,趴到桌上放聲大哭。
※※※
他一直以為她不會再哭的。
雷雋站在辦公室大門邊,猶豫著不知是否進去,她哭了至少二十分鐘了吧?
她的哭聲和那些女人不同,她們哭著要他別離開她們,帶點虛情假意的祈求,又帶著一點不甘心,他向來是頭也不回,絕塵而去。
而季純純就是認真大哭,掏心掏肺,從靈魂深處吶喊而出,令鐵石心腸的人聽到了,也會牽動心頭最冷硬的那條鋼弦。
漸漸地,哭聲變小、停歇,他看到季純純抬起頭,抽了幾張面紙抹臉。
只見她呆楞楞地坐著,眼睛鼻子哭得通紅,卻不減她清麗的姿容,淚水洗過的眼眸,泛上一層霧氣般的朦朧。
接著,她不知拿出什麼瓶子,倒了東西就往嘴裡吞,嚼了一下,又倒了第二次吞下,臉上出現痛苦的神情。
她喝一口水,再拿出一個小瓶,這次她似乎倒滿一手掌,毫不猶豫地整個往嘴裡塞去。
雷雋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一個藥瓶,他震驚萬分,他可以不管別人的生死,但是卻不能眼睜睜看到有人在他面前自殺!
「季純純,你在幹什麼?」
他衝進辦公室,在季純純錯愕之時,打掉她手裡的藥瓶。
一支塑膠藥瓶跌落地上,滾出一顆顆綠褐色的小丸子,像是掙脫束縛的彈珠,嬉鬧地散落到桌角、櫃子邊。
「這是什麼東西?」雷雋又吼了一聲。
「這……雷經理……」季純純根本沒反應過來,她的手背被他打得發痛,嘴裡還塞滿東西,一時含糊說不出話來。
「這又是什麼?」雷雋拿起她桌上的另一隻藥瓶。
上頭的藥名寫著三個大字:健胃X。
雷雋頓覺自己鬧了一個天大笑話,但他還是神色冷峻地問:「這是胃藥?那你為什麼一副吞了毒藥的樣子?」
季純純總算吞下嘴裡的東西,面對他凶狠的口氣,她趕忙解釋說:「我胃痛,剛剛吃藥的時候沒有嚼碎,不小心卡在喉嚨,可能……可能表情有點難看,讓雷經理以為我吞毒藥了。」
相對她的從容自在,雷雋簡直想把自己丟到樓下,狠狠地讓汽車輾過去。
季純純蹲下身,將散落的小顆粒一一拾起,放在掌心裡。
「好可惜,不能吃了。」
「你吃什麼?」
「青豌豆,很好吃呢,我肚子餓的時候,就吃一把。」
「怎麼放在藥瓶裡?」
「上班的時候會餓,我不好意思打開包裝,會有聲音,別人就知道我在偷吃東西了,所以我拿空的胃藥瓶洗一洗,拿來裝點心。」她笑著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