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他的胸口驀然閃過一抹酸楚,伊人偎在他胸前的幽香與溫暖彷彿還在,她輕歎著低吟而出的詩依然震撼著他的靈魂。
只是她的人呢?
為什麼他不過一趟出征回來,一切就已經風雲變色了?陶家破敗了,消失了,尋訪左鄰右舍,都說她生重病死了,陶家悲慟之下一夜遷離京師,不知流落何處……
而他,竟然連她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妳答應過我,等我出征回來,就立刻稟明雙親,下嫁給我。」他緊緊地握著欄杆,瘖啞痛楚地低喊,「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病了?永遠的離開了我?連隻字詞組都不留給我?」
他怎麼能相信,怎麼願相信?
從此以後完完全全失去了她……
杜少卿胸口劇烈疼痛著,悲傷猶若烈火一般熊熊灼燒著他,他頹然地倚在雕柱上,眸光漸漸地黯淡了,取而代之的是閃爍的淚光。
「花容,妳在哪兒?」
生當見人,死當引魂,為何妳連魂魄都不來入夢,為何這樣忍心?
***
她出閣的那一天,桃花燦爛如火,艷然盛放。
也幸好有這滿牆滿樹的桃花為她送嫁,否則光是她家貼的大紅囍字和燃放的鞭炮爆竹,恐怕也掩飾不了將軍府差人來迎娶的那一份藐視與簡單。
明月自己倒是無所謂,只是爹娘和街坊鄰居都尷尬地愣住了,偏偏將軍府差來的媒婆還皮笑肉不笑地「安慰」道——
「親家老爺,您也得體諒些,新娘子進門不是妻而是妾,這份風光當然比不上明媒正娶那般熱鬧了,不過大將軍該給的聘禮都沒有少,您瞧,這十大擔的大禮恐怕你們是一輩子也花用不完了,大將軍對您這岳家還是挺關照的。」媒婆微笑,「至於為什麼只是一頂喜轎四人抬,連新郎倌都沒來……唉呀,當妾嘛,這大將軍是何等人物,納個妾難道還得他親自上門來嗎?自古也沒這個理呀。」
沉老匠看著那頂簡單的紅色花轎,還有四個健壯的轎夫,心底閃過了一抹強烈的失落。
「連個吹樂打鼓手都沒有……」他瞥見了那十大擔聘禮,突然又覺得有面子了起來,振作起精神歡顏道:「是是是,您說的是,大將軍著實對我們另眼相待了,雖然小女只是他的妾,他還是這麼大方的送下這麼多的聘禮,足見我這個老岳父在他心裡還是有點兒份量的。」
「可不是嗎?」媒人婆差點笑了出來,不過她眉兒一挑,還是笑吟吟地附和著。
一身鳳冠霞帔,被攙扶著尚未上轎的明月打心底深處湧起一聲歎息。
唉,爹這又是何苦呢?
就為了攀附這們尊貴榮耀的親事,把所有的尊嚴都給踩在腳底下,難道這也是他們認為求也求不來的好事嗎?
她衝動地想拉下喜帕、摘下鳳冠,將一身霞帔扔回那個媒人婆臉上——
她沉明月並不希罕攀龍附鳳當什麼大將軍的小妾!
與其要她出賣人格和尊嚴,就為了貪圖那一份榮華富貴,她寧可餓死。
就在明月身子一顫,幾欲動作的剎那,老父滿懷希望的口氣又瓦解了她湧起的決心和怒意。
「月兒……」沉老匠極為捨不得,卻又充滿了希冀,「爹爹的晚福都靠妳了,我和妳娘只有妳這麼一個女兒,妳能帶給我們沈家榮耀,只要妳過得好……記著,母憑子貴,為了妳的將來和在府中的地位著想,盡快有了身孕,為大將軍傳遞香火,到時候就算扶正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明月藏在喜帕下的小臉微微紅了,眼眶也隨即熱了起來。
爹爹啊,女兒要的不是這個,也不希罕扶正不扶正……她要爭的只是一口氣,一份做人的尊嚴,一個身為女子的尊嚴……
還來不及表明心態,她已經被攙推進了小小的喜轎裡,剛剛踉蹌落坐在大紅的錦緞墊子上,外頭媒婆已高聲吆喝道:
「新娘子入轎,起轎囉!」
鞭炮聲又辟哩啪啦響起,刺得她雙耳欲聾、兩鬢劇痛……
一時之間,頸間的繡花盤扣竟變得好緊好緊,緊到她快喘不過氣來了,小小的轎身,小小的空間,小小的大紅喜帕下,她猶如一隻被圍困起來的小獸,徒然地掙扎著無法逃離。
她望著籠罩片片紅暈的紗窗,搖搖晃晃的轎身帶著一股奇異的暈眩感……
讓她的頭也開始暈了起來。
***
等她幽幽醒來之時,人已經在軟綿綿、香噴噴的床褥上了。
明月靜靜地躺在床上,有一剎那茫茫然不知所以。
她怎麼了?為什麼會躺在床上?她記得自己是上了花轎要嫁進將軍府,為什麼一睜開眼人會在這兒?
她的疑惑很快被解開——
有兩個低低交談的聲音在她不遠處響起,還帶著一股無可錯認的輕蔑。
「也不想想看自己是什麼身份,居然想要高攀我們將軍?!」
「真夠不要臉的,不過是個小小玉匠的女兒罷了,還想當我們將軍府的夫人?哼,也不過是個妾罷了,居然還拿大的很,假裝睡著了,怎麼叫都叫不醒,還讓人直接把花轎抬進了園子……」
「一來就給我們個下馬威是嗎?她想得美,將軍根本就不會喜歡她的,將軍只是不想欠玉匠的人情,才勉強納她為妾的,以後她在這府裡也別想要作威作福,甭說將軍不會給她這個權,我們府裡還有老夫人在呢!」
「不過我倒有點可憐她,嘻嘻,這麼妾身未明地嫁進來,夫婿又不喜歡,連老夫人也反對這門親事,我看她將來的日子可難過的囉!」
「將軍實在是太善良了,還調派一個丫鬟過來給她使喚,要是我呀,乾脆就這樣把她擱著,久了她自個兒就知道是不受歡迎的了。」
「對了,妳說將軍今天到底會不會回來跟她圓房啊?」
「將軍到桃花塢去了,今晚大概是不會回來了。」
她們倆的聲音隨著腳步漸漸遠去,明月睜開了眼睛,隔著重重絳紗簾幕望了出去,整個屋子靜悄悄的。
她很快坐了起來,身上的嫁裳又重又不舒服,她得先換下這一身才行。
看來……這將軍府裡上上下下都是不歡迎她的呵!
「爹爹實在太一相情願了。」她不自禁苦笑,隨即深吸了一口氣,振作精神,掀開床簾下床。
也罷,反正她原也就打算在這將軍府混日子,將就著這樣過了一生,清清靜靜的沒人來招惹、搭理不也很好嗎?
她一來不想爭寵,二來不想奪愛,這將軍府裡的愛恨情仇全然跟她無關,因此丫鬟們的話雖傷人,她也很快就一笑釋壞了。
「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她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很快尋到了自己陪嫁而來的衣箱,取出了一套月牙白的衣裳。
換上了素雅的衣裳,她僅用一根絳紅桃花簪綰住了滿頭青絲,雪白耳垂上掛著的兩顆小小紅玉墜兒,就算是全身上下唯一的妝飾顏色了。
如果給府裡的人看見她這身素到底的打扮,毫無新嫁娘的喜氣,不知又會招來如何的議論了吧?
她小巧的唇兒情不自禁往上揚,就是忍不住這一絲惡作劇的快樂。
還好,雖然她這個妾被納進來後,沒有什麼吹吹打打的風光,看來也不會有什麼晚上的喜慶宴會,但是這桌上還是備了滿滿的佳餚,這一切倒順了她的心意,得以安安樂樂的自找樂子。
她拿起了箸,愉快地挾起了一片薄薄的桂花鴨,就著香香甜甜好順口的交杯酒,一口肉來一口酒,吃得好不愜意。
很快的,滿桌的菜餚都被淺嘗了幾筷子,她也吃飽了,看看外頭時辰還早,索性取出了一卷書,移駕到小花廳旁的書案,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書。
***
這一看就到了黃昏,她樂得清清閒閒無人打擾,若不是一個怯生生的丫鬟挽著籃子跨了進來,她還幾乎忘了要燃上一盞燈呢!
「唉喲。」小丫鬟一進暮色暗沉的屋內,差點摔了一跤。
明月聞聲望去,忍不住歉然地笑了起來,「噢,對不住,我忘了點燈了。」
她一邊說一邊在宮燈邊找到了火折子,燃起了暈黃的燈火來。
「不不,是奴才該死。」小丫鬟防備地看著她,嚇得渾身發抖,「是我來晚了,來不及幫您點燈……」
明月微笑地看著她,「我說過了,是我的錯,我看書看到忘了時辰……現在都黃昏了,真快。妳叫什麼名字呢?」
可憐的小丫鬟,被指派來服侍她,一定是旁人都不願意幹的「苦差事」,這才推給倒霉的她吧?
說的也是,她這個新「如夫人」是全府的眼中釘,來服侍她根本就沒有什麼好處啊。
「我……我叫小茶。」小茶顫抖著。
新夫人一定很生氣很生氣,被娶進來晾著,既不熱鬧又沒有人招呼……這下子鐵定會把氣全出在她身上。
唉,誰讓她是新進來的丫鬟呢?根本沒權利說不要這門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