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沒有回答,輕輕跨了進去,依戀又心痛地瀏覽著一切……
半大不小的庭院裡原本是花木扶疏、奼紫嫣紅的吧?可是現在干黃的干黃,枯癟的枯癟,和蒙了灰塵的屋宅一樣,都變得慘淡無色了。
「為什麼?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她沙啞地問著。
老屋靜悄悄,沒有人能回答她。
小茶跟在她身後,好奇又緊張地打量著四周,「少夫人,這裡有點恐怖耶,咱們來這兒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但是心裡有個聲音告訴她,某些謎題的解答就在這兒。
冥冥中像是有什麼在牽引著她……
她小小心心地踏入老宅,穿過大廳進入其中一間臥房,空空蕩蕩的只剩下一張木板床和搬挪不便的老舊箱櫃。
她癡癡地撫摸著櫃上一朵小小的桃花刻印,腦海浮現了一個年方五、六歲的小女孩,綁著兩條辮子,紅咚咚的小臉緊張兮兮地望著房門,一邊用小刻刀在上頭雕下一朵桃花……
像是在作夢,可她就是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明月低低地道:「娘說以後要給我做嫁妝的,我先刻上一朵小桃花,免得娘忘了,賴帳……」
娘,她的娘,親切愛笑,略微肥胖卻動作靈活,巧手能培育出無數奇花異草的娘……
明月眼底倏然變熱了,熱意飛快地凝聚成淚霧,悄悄地滑落了頰邊。
她被自己的反應大大嚇住了。
「少夫人,您為什麼哭了?」小茶覺得這老屋,還有現在的少夫人,都變得好奇怪,有點嚇人。
明月也覺得好害怕,怎麼會這樣?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真的不知道。」難道真的是陶花容的魂魄附在她身上,引導著她去觸碰這一切嗎?
她渾身上下雞皮疙瘩豎起,卻無法抗拒繼續探索的本能。
明月腳步踉蹌地逃離了這間臥房,移到了另外一間臥房。
「這是我的閨房……不,是花容的閨房……」她迷迷惑惑地踏了進去,舊有的點點滴滴回憶撲面而來。
第一次趴在窗口看月亮,看花影,思念心上人到不成眠……握著筆,就著小小燈台抄著那一首纔纏綿綿的「九張機」……
屋裡並不冷,明月卻覺得寒毛亙立,肌膚觸手冰涼,而且有越來越冷的趨勢。
她在發抖。
儘管如此,她還是半跪了下去,摸索著衣櫃底下一個突起,顫抖的指尖輕輕拉開了藏在裡頭的小小暗櫃,那是盛放著秘密小東西的地方。
她夢遊般取出了那個泛著淡淡桃花香氣的小雕花匣子,裡頭是一小簇束起的髮絲,依舊烏黑。
這是他要出征前揮劍削下的一綹髮絲,她猶記得當時為了要安撫她的心,他特意讓這綹髮絲陪著她,以發為憑,誓言會回來與她結髮生生世世……
她緊緊地握住這綹髮絲,盈盈淚水奪眶而出,「少卿……」
她記得,她記得……
裡頭還有一些褪了色的桃花干瓣,靜靜散放幽香,還有那一卷她抄了好久的詞。
她輕輕展開來——
一張機,採桑陌上試春衣。
風晴日暖慵無力,桃花枝上,啼鶯言語,不肯放人歸。
兩張機,行人立馬意遲遲。
深心未忍輕分付,回頭一笑,花問歸去,只恐被花知。
三張機,吳蠶已老燕難飛。
東風宴罷長洲范,輕綃催趁,館娃宮女,要換舞時衣。
四張機,咿啞聲裡暗顰眉。
回梭織朵垂蓮子,盤花易綰,愁心難整,脈脈亂如絲。
五張機,橫紋織就沈郎詩。
中心一句無人會,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售寄相思。
六張機,行行都是耍花兒。
花間更有雙蝴蝶,停梭一晌,閒窗影裡,獨自看多時。
七張機……
她低低地念著,讀著,竟似癡了。
「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怨寄相思……」她暗暗呢喃,傷心欲絕。
小茶來到了她身邊,不敢驚動了她,卻是傻傻地看著她傷痛垂淚的模樣。
少夫人好像變了……變得有點奇怪,形容模樣還是她,可是言談舉止間變得多愁善感了許多。
「我是誰?」明月哀傷地、恐慌地望著小茶道:「小茶,我好害怕,我記得我是沉明月,可是又覺得我是陶花容,為什麼會這樣?」
小茶的雙腿打起架來,她顫抖了,「少、少夫人……您別嚇我。」
難道真的有鬼?
明月倏然起身,猛地拿起了梳妝台上已然灰塵滿佈的銅鏡,費力地擦了起來。她要看個清楚仔細,她到底是誰!
小茶被她嚇了一跳,「少夫人……」
明月將擦拭得稍能映見人影的銅鏡湊近了,鏡中的面容清秀動人,但不是夢裡那張熟悉的臉蛋。
她傻傻地吁了一口氣,「我是沉明月沒錯。」
可是……這些陶花容的記憶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一個沉穩的腳步聲緩緩由遠至近,驀然又像覺察了什麼似地一頓,旋即匆匆重步奔來。
「花容,妳回來了?,」一個驚喜莫名的聲音喚道。
小茶和明月不約而同望向房門——
杜少卿高大的身子急促出現,在看見她們的剎那,臉上的狂喜瞬間僵硬住了。
「妳……怎麼會在這裡?」他的心猛地一沉,神色也鐵青了起來。
不是花容,不是花容……
明月像是溺水者見到了浮木,想也不想地衝向他,急急攀住他的手臂,「我好害怕,這是怎麼回事?我是明月啊,可是……可是我卻時時夢見這裡,夢見你,還夢見……陶花容!」
他大大一震,不可思議地瞪著她,「妳說什麼?」
她淚兒盈眶欲墜,「陶花容,你聽過這個名字嗎?你快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好害怕,難道世上真的有鬼,陶花容的魂魄魘住我了嗎?」
他盯著她,震動難禁,「花容的魂魄……妳在胡說些什麼?妳怎麼知道花容?怎麼知道這裡?」
她又怕又驚又氣,忍不住跺腳大叫,淚水狂奔,「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也不想每個晚上都夢見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我是沉明月,我不要當陶花容,我不要不要啊!」
他的怒氣和震驚都被她淒厲絕望的聲音給懾住了,杜少卿怔怔地看著她,一顆心也隨之紊亂了起來。
「妳……別哭……」他手足無措了,「有什麼話慢慢說,妳把我弄怔了。」
她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驚惶畏懼卻堅定地道:「我要回去,我要回我家,我不要住在將軍府,不要夜夜作夢……不要在夢裡是另外一個女子,我不要!」
她被這一切弄懵了,嚇住了。
他捕捉到了她話裡的一絲什麼,失聲道:「妳說……妳在夢裡是另一個女子,是……花容?」
她搖著頭,淚珠兒紛紛跌碎,「我不要當陶花容,我不要……她好可憐的,我不要……我再也不要夢見我是她了,我要做原來的自己,我是沉明月……老天,我的頭好痛!」
他驚疑未定,心底卻沒來由冒出了一個大膽古怪的想法——
難道……容兒真的死了,可是卻藉著明月的身體要回來與他再續情緣?
他結結巴巴起來,「妳……妳……」
小茶在一旁擔心的不得了,忍不住插嘴道:「將軍,不得了了,您得快快請個道士幫少夫人作法除祟,她已經好一陣子都夢見她是陶姑娘,而且總是說一些什麼出征、什麼桃花樹下、什麼此情永不離……稀奇古怪的話,我好擔心,她一定是魘著了。」
他一震,驚異地盯著茫然失措的明月,一時之間又心痛又歡喜,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有可能嗎?有可能容兒真的附了她的身要回來嗎?
可是……
他的心底掠過一陣強裂的撕扯心疼感,這對明月太不公平,而且看見她這麼痛苦的樣子……
他用力一甩頭,毅然決然地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大踏步往外走去。
「將軍,您要把少夫人帶到哪裡去?」小茶在後大呼小叫地追著。
***
「你讓我回去!」
「不,除非妳告訴我,這一陣子妳究竟作了什麼樣的夢?」
明月對他大眼瞪小眼,可是杜少卿依舊執拗得像一頭驢子,兩人誰也不退讓。
「我不知道。」她口是心非地轉過頭去,心下卻是一酸。
他的腦袋裡統統都是陶花容,根本沒有她沉明月的存在……
她真是大傻瓜,之前還想著若能變成陶花容,就能永遠守在他身邊了,可是心愛的男人在看著自己時,眼裡心裡永遠是另外一個女人,她真的受得了這個嗎?
瞧,她把自己搞成了什麼模樣,為了留在他身邊,為了愛他,她甚至不爭氣到在夢裡把自己給化成了陶花容。
再這樣下去,她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來……就因為愛他。
杜少卿固執地將她的小臉捧轉向自己,逼著她與自己雙眸相對,「告訴我。」
「我不要。」她的拗脾氣也上來了。
他瞪著她,有些莫可奈何。可惡,這個時候的她就執拗得跟花容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