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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蔡小雀

  她在思索著該怎麼說才好,李衛已經接了下去,「會傷了你的自尊?」

  「是。」她用力點頭。

  他突然若有所思地望著地,「你有時穩重得像個飽經滄桑的女子,有時又純真無邪得如同小女孩,教人實在難以對你下定論,究竟該稱你姑娘,還是丫頭。」

  蝴蝶止住了笑,幽幽地道:「我的思想是個成熟的人,靈魂與心房卻渴望繼續逗留在美麗童真的歲月裡,因為我的生活促使我堅強早熟,然而我卻無法放棄對天堂的想望。」

  李衛驚異地凝視著她。這是何其太雅、何其美麗的詩篇?居然是從一個稚嫩年輕的賣花女嘴裡傾訴出來的?

  她是一塊璞玉,一塊等待雕琢、令人驚喜的璞玉!

  「你讀過書?」他訝然地問。

  她眸光微微閃動著一絲晶瑩淚光,低低地道:「我父母皆是書香世家,小的時候便教我看書學詩,後來父親去世,我與我娘相依為命,那時候家中還頗有恆產,也還有餘力讀書,可是母親病死之後,家中財產為叔伯所佔,再加上北方戰火摧殘  ……我隻身一人逃到了上海來,那一年正好十二歲。」

  李衛憐惜地看著她,低歎道:「命運擺弄人,你堂堂一個書香千金,卻淪落到拋頭露面,以賣花為業……」

  「我不認命,從來就不認。」她一抬頭,眸光閃動著堅定與毅力,「就算是吃苦,賺著微薄的金錢,我還是相信我以後不止於此的,生命此刻給我的是歷練,熬得過的便是粹出金來的人上人,熬不過的就等著被命運的巨輪輾壓過去,如此而已。」

  「說得好。」他簡直目不轉睛。

  蝴蝶被他這樣專注的眸光盯得羞澀了起來,輕咳了聲,「話題別淨往我身上打轉兒了,今天不過是我上工的第一天,就對你背完了所有的祖譜,那以後我還跟你掰什麼呢?」

  他被她逗趣的口吻惹笑了,邊笑邊搖頭道:「你呀!」

  「咱們坐了好久的車了,要去哪兒吃飯呢?」

  「去曼尼頓。」他放鬆身子,閒適地靠在椅背上,「那是一家英國館子,閑雅得很,可以在那兒喝喝咖啡、吃吃下午荼,最好的是那兒全天供應美味的食物。」

  「咖啡是什麼味道?」她好奇地問。

  「苦苦澀澀的,滋味卻香醇、濃厚無窮。」他微微一笑。

  蝴蝶滿心嚮往,「像黃連那樣嗎?還是像冷了的隔夜濃荼?」

  「待會見你可以點一杯試試。」他微帶寵溺地笑看著地,「我個人倒覺得它的滋味像極了人生。」

  「嗯!」她重重地點頭。

  她一定要嘗嘗這個如人生一般滋味的咖啡。

  車子平穩地駛近了一棟美麗典雅,帶著濃濃異國風情的小宅前,蝴蝶巴在車窗前看著,不由自主地輕歎了。

  「我覺得現在好似置身天堂,這一切只有天堂和最美的夢境裡才有的。」她回頭,感動地對他嫣然一笑。

  這個笑容讓李衛剎那間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瞬間狂跳得老高。

  當他努力壓抑下異樣的狂動時,車子已停穩,蝴蝶已然像只真正的蝴蝶般翩然飛舞而出。

  秋日午後的陽光柔柔地灑在她身上,將她的黑髮映照得瑩然生光。

  ☆  ☆  ☆   

  「好苦。」濃黑飄香的液體被盛在雪白的有耳杯子裡,侍者才剛端到桌上就被蝴蝶迫不及待端起啜飲了一口,但見她一張小臉瞬間苦成了一團。「的確像,像極了悲慘的人生。」

  李衛不能自己地哈哈大笑起來,「好評語,只不過你忘了加糖和奶精了。」

  「咦?」她眨了眨眼,苦著的小臉有一絲放鬆。

  李衛主動伸出手來幫她從白瓷罐子裡舀了兩匙的粉狀奶精加人,再夾了兩塊方糖放進她的杯裡,最後用小湯匙攪拌了數下。

  蝴蝶好奇地看著他的舉動,暗暗記了下來。「原來要這樣。」

  「你再喝喝看。」

  她有點猶豫,但還是在他鼓勵的眼神下端起喝了一口。

  苦澀、濃香味兒依舊,可是卻有種苦盡甘來的醇厚感,她忍不住再喝了兩口,喜色躍上眉梢。「真的好喝多了,而且喝來有種特別的感覺,我也不會說……好像那種會越唱越上癮的感覺。」

  「沒錯,咖啡裡頭有咖啡因,喝多了容易上癮。」他微笑,「在英國,講究點兒的就自己買咖啡豆來煎焙、磨粉,然後再自行燒煮,那種滋味更是難得。」

  「真好!」她無限嚮往。

  「你倒是異類,我認識的人裡頭鮮少有喝得慣咖啡的。」

  蝴蝶笑瞇瞇地道:「能人所不能者,是謂大丈夫;我喝得慣,也該算得是半個女中豪傑了。」

  「是、是、是!」他許久沒有笑得這般開心了。

  他們點的餐點就在這時送來,接下來李衛又很細心地教導蝴蝶如何使用刀叉吃牛排,如何分辨肉有幾分熟,還有餐後的甜點該選什麼較合胃口。

  老師教得精,學生學得勤,氣氛自然融洽、愉快得緊,眼見午後的辰光轉瞬就過去了,等到他們吃完了午飯,都已是下午四點多鐘了。

  李衛的興致很高,心情也非常好,溫文儒雅的臉上雖然常帶著一抹笑,卻從未有像今日這樣連番大笑好幾次的。

  蝴蝶的翩然來到,讓他原本平凡枯燥的生活也變得有趣兒了。

  他突然有種錯覺,自己像回到了在異國求學讀書的時期,快樂與笑聲是如此單純、簡單,生命就算拋擲在這樣小小的、美麗的事物上,也是無啥妨礙的。

  第四章

  清晨,陽光尚未露臉。

  鬧鐘響起第一聲,李衛就按掉了喧噪的聲音,利落地翻身起床。

  二十多年如一日,他素來不貪困多眠,就算天氣再怎麼冷,前一晚工作到半夜,他必定是清晨就起床。

  屋裡還是幽幽暗暗的,只有一盞暈黃的燈光輕輕地籠罩著床頭,他一起身,換掉了睡衣,就撳亮了臥房裡的大燈。

  光明乍現,門外已響起了兩聲有禮的輕敲。

  「進來。」李衛說道。是誰?這麼早?

  蝴蝶穿著一身輕便的藍色女傭衣褲,黑亮的長髮已綁成了兩條辮子,盤在兩耳耳側編成俏皮又帶典雅的花髻,雪白的小臉上烏黑晶瑩的眸子閃動著盈盈笑意,小手端了一盆溫熱的清水進來。

  「少爺,你起來啦?先洗把臉吧!」她巧笑情兮,手腳伶俐的將水放上了一旁的花几上,「福媽說您慣用西洋的牙膏,所以我就沒幫您準備青鹽漱口了。」「你何必這麼早就起來服侍?」李衛心底一暖,見到她溫柔輕靈的笑容,莫名地覺得一整天都可以愉快了起來。「下回也不用替我捧水進來了,我都習慣在浴室裡頭盥洗的……外國的東西有時的確實用得緊,有機會你也可以試試。」

  蝴蝶一愣,「那這……水……」

  他不忍見她滿臉興頭卻被潑了冷水,連忙微笑,「既然是你一片心意,今天我還是在這兒洗臉吧!」

  蝴蝶歡愉地笑了,幫他拿過了舒服柔軟的羊毛拖鞋,輕輕快快、絮絮叨叨地道:  「我是你的丫頭啊,早起服侍你是應該的。對了,福伯煮了綠豆稀飯和幾樣道地小菜,他說您最愛吃他做的蔥烤鯽魚了,所以一大早就到魚市買了好幾斤新鮮的鯽魚呢!」

  什麼叫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李衛倒是見識了。

  她的聲音乾淨清脆又利落,說話間又是有條不紊、清清楚楚,語氣怡然瀟灑又明快,比起他見過的任何女子都還要來得爽脆好聽。

  他笑道:「看來該送你到上海廣播公司去播報新聞,我保證你的聲音一定能夠喚醒昏昏欲睡的上海市民。」

  蝴蝶臉紅了,手上的動作也一頓!「少爺最愛戲謔人了,我不過是個小小的丫鬟,哪上得了抬面去播報新聞呢!」

  他笑著,穿過她遞上的拖鞋,並洗了把臉。「昨晚睡得好嗎?被子夠暖和嗎?你的衣裳都是這樣單單薄薄的,冬天快到了,找機會讓福媽帶你去買些新襖子吧!」

  蝴蝶搖頭,「我夠穿了,反正也沒有什麼特殊場合要穿新衣裳,我帶來的幾件衣服已經夠了,再說福媽剛還給了我兩套衣服。」

  「才一天的辰光,沒想到你與他們夫妻已經混得這麼熟稔了。」他接過了地遞給他的雪白襯衫,再套上黑色羊毛衣。

  一身黑毛衣、白長褲的模樣,將李衛襯托得格外英爽出色。

  「福媽他們對我都很好。」蝴蝶心中有若無限感激。

  他點點頭,溫雅地微笑,「那我就放心了。幫我準備大氅和手套吧!」

  她連忙打開大衣櫃,選了一件純黑色羌皮大氅,正發呆尋思著往哪兒找手套,李衛這才微微一笑,道:「都在第二個抽屜裡。」

  他向來是自己動手的,但是蝴蝶初來乍到,不給她點事幫忙著做,恐怕她會更覺得手腳失措、茫然無依。

  蝴蝶趕忙兒打開抽屜掏了雙黑兔毛手套,然後恭恭順順地捧上,「少爺,你待會兒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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