歎氣,她的頭靠向窗戶,寒意從四肢末梢傳來,她盼望有一杯熱開水,暖暖她的手、溫溫她的心。
「這些年,你有回去看看你的養母嗎?」天衡出聲問。
她為什麼要回去探望他們?他們說,一出曾家大門,她是死是活再和他們無關。她牢牢記得,他們貪婪地收下一百萬,急急要保鑣把她帶離開。哭啞了嗓子,她在最絕望的時候,才猛然想起,這世間,她是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沒有。」
「你真寡情,多年的養育之恩只換得你的絕然不回。」
養育之恩?是啊!她平白吃了他們三年,然後帶小孩、做家事,在最後那四年,是孟純的余邦哥哥的資助,和她拚死打工的金錢替他們養家。
沒想到,在得知這樣一部工作機器價值一百萬時,他們連懷疑都不曾,就將她一口價賣出。
這樣的人怎配和她談養育之恩?真要她念舊恩,有時!余邦哥哥於她有恩,只可惜……這樣的自己,無顏面對他。
別過頭,她恨曾家、恨這對養父母,陽光女孩在經過那場轉售後,成了沒有溫度的女人,對世間人事,她看透想透了,誰都別想來承她的恩。
「你憑什麼跟我談這些,就為了你施捨過我一套衣服?」冷哼一聲,不屑寫在臉上。
「幸好當年我們家收養的女孩是依依,不是你,否則我父母親恐怕要大大難過,盡心盡力栽培帶大的女孩,不但傷透父母的心,還決裂得這麼徹底。曾家都沒本事要求你回饋恩情了,我區區一套衣服算得了什麼?」他是自嘲也是諷刺。
「你對曾家瞭解多少?你自認對我說這篇我會聽進去多少?」盈心反問他。
「你想知道我對曾家瞭解多少,好!我告訴你。」他把車子停在公園旁側,專心面對她說話。
「我知道你貪慕虛榮,羨慕私校同學的高級享受;我知道你看不起曾家門風,寧願出賣身體換取名牌商品;我知道你不介意被性虐待,只要有好價錢可以談;我知道你經常惹麻煩,讓你的養父心驚膽顫,只要一有陌生人敲門,就以為警察上門;我還知道你高中畢業就急著脫離曾家想獨立。
「知道嗎?我多難以相信,那個和我聊了三個多鐘頭的女孩竟是個援交女!我只能說,你隱瞞的功夫真高竿,連我都被你欺騙過去。」
在他第二次上曾家時,他身上帶一筆錢,一方面想再探探盈心的下落,一方面打算資助曾家的生活,沒想到,他到的時候人去樓空,再也找不到曾家人。
他的話聽進耳裡,盈心氣得全身顫慄,她抖得厲害,恨漫過全身。
謊言、謊言,她到底欠下曾家多少,他們要這樣譭謗她?
天啊!地啊!你們還有沒有公理?
當她忍受著強烈痛苦只求保住清白時,天在哪裡?在哪裡!?在她幾次想以死結束一切時,神又哪裡?她靠著自己活下來了,卻還要承受一篇篇的譭謗謊言和輕視!
打開車門,她衝進雨裡,寒冷的春雨夾帶著過境冷鋒。三月了呢!怎麼天地還是一片哀戚,是不是就像她的生命,不管她走得多麼努力認真,都走不出黑暗灰燼?
「曾盈心!你在做什麼?」天衡也跟進雨中,對著她衝進公園的背影大喊。
她跌跌撞撞,一個人要存有多少的恨才能算是極限?她恨曾家、恨命運、恨人世,她恨啊!但無論她多麼恨,她都無法脫離,怎麼辦?怎麼辦?
狠狠的,她轉身,面對聶天衡,她在雨中指著他嘶吼。
「你沒有權利這樣子批判我!沒有!你聽清楚了嗎?沒有、沒有、沒有!我唯一的錯就是沒有出生在你的家庭裡面;我唯一的錯,就是沒有能力反抗天地;我唯一的錯就是……被生下來……成為姜盈心……」
凍到極限,她反而不覺得寒冷,地獄不過如此,她不害怕!
「盈心……」
他讓她的強烈反應嚇著,向前走兩步,手還沒握上她的肩膀就讓她一手拍掉。
「你以為我愛當妓女嗎?」
就著雨水,她兩手在臉上搓揉,搓去一層層厚厚的彩妝,雨水傾盆而下,濕透她的薄衫,她放肆瘋狂,她卸除偽裝,火鶴成灰,她是展翼魅影。
「你曉得偽裝是件多麼痛苦的事嗎?但是沒光鮮亮麗外表,我不再是男人的天使,我只是幽冥地界的鬼魂。我多怕冷啊!但是我一遍遍告訴自己,只要習慣了寒冷,我就不怕下地獄。
「我有心嗎?有的,我有,它還在跳、還在動,你一句句傷害,我痛進骨骸,但是我不能呼痛,我只能淺淺一笑,告訴自己,這根本沒什麼,這是妓女工作中的一環。
「聶天衡,你為什麼找上我,為什麼欺負我?我真的很痛很痛……痛到偽裝不出快樂……」
張口,話梗在喉間,淚水無法吞嚥,是痛啊……好痛好痛……
她的話在他心中刺椎,他抱歉,真的很抱歉,伸手,他想支撐住她,但是她的身子一軟,在他接手前落入滿是泥污的大地。
她——努力了一輩子,終究是乾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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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衡將她帶進旅館,餵給她一杯濃酒,幾陣嗆咳,盈心醒轉,身體還在發抖。
橫躺在沙發上,盈心看天衡進進出出,放熱水、泡熱茶,他的擔心全寫在臉上。
他竟為她焦心?她又不懂他了。
「熱水放好了,你先進去洗。」天衡把睡袍交到她手上。
盈心沒反對,走入豪華的浴室,跨進熱水池裡泡著。
熱熱的水面上浮著紅紅粉粉的玫瑰花瓣,淡淡清香傳來,她撥動花瓣,思緒飄向遠方。
在遠方,她曾有過無憂笑容,那年的夏天,滿山遍野的野薑花盛開,她和媽媽迎著風賽跑,風吹進她們的衣服裡面,甜甜的風充斥在耳鼻間,那是她的童年,那是她剪除不去的甜蜜回憶……
在遠方,有個男人,在每個月初托妹妹交給她一個信封,信封裡有幾句勉勵的話語,和一萬塊錢,她把錢交給養父母,把信箴留在心底,美麗……
她在屬於遙遠的回憶中追尋,甜的部分很少,苦的部分多到讓人愁眉,咬著下唇,突然,今夜的意外之吻闖入腦間,這個吻……很甜……
溫熱的水包圍住她,很舒服的鬆弛感,輕飄飄的身體飛上雲端,漸漸地,她的意識模糊,
「盈心,你洗好了沒有?」
天衡在門外呼喚,她聽不見了,因為她正在雲端。
連連喊過幾次,他的聲調一聲比一聲更急促,然後,不顧一切,裸著上半身他打開浴室,闖進裡面。
水池裡的睡美人隱隱約約噙著一絲笑意,高懸的心放下,他像溺愛孩子的父親。
蹲下身,倒出洗髮精,細細替她搓揉糾結髮絲,她的頭髮很長,平時扎綁成髻盤在腦後,現在放下來,襯得她更年輕了。
她幾歲?高中畢業……七年……二十五、六歲了吧!
上慣彩妝的五官在卸下油彩後,顯得蒼白柔弱,瘦削的臉頰、紫色的黑眼圈帶著無奈,多年夜生活把她身體搞壞了。
不讓她回去了,他不讓她回去那種地方。要錢?他供!他再也不准她摧殘自己。
舀起水,他幫她發上的泡沫衝去,他是最細心的美容師,連一點點水珠都沒濺上她的臉。
輕輕眨動眼臉,夢中的盈心看見天衡,昏眩中,她忘記他的惡言惡語,忘記了他的鄙棄看輕,只記得他的吻是那麼甜蜜、他的手心總傳來陣陣溫馨,那是……幸福的味道吧!
伸出雙手,攀上他的肩,她苦澀的人生需要大量的甜。
主動吻上他,才一次呢,她就記得他的味道。那是男人的味道,她無法用酸甜或苦澀來形容,那是……是……是安全、是包容、是嬌寵、是他全心全意的疼惜……她沉醉在他的愛情裡……
愛情?他們有愛情嗎?沒有吧!
可是,她的確感受到愛情了呀!但是他有未婚妻了不是?那是他心愛的女人,是真真實屬於他的世界、他的生命……
頭更昏、更痛了,不想,她不要想這些煩瑣東西,她只要單純享受,享受他的愛寵。
他的舌在她唇齒間搜尋,他想尋得的是她的真心,雖然她的真心在冷漠下妥善收藏,但他要傾盡全力挖掘。
唇齒相濡,他和她交心交情……
勾住他,她不想放手,微微一個用力,他被她拖進水裡,他在她恣情的笑容裡嗅到陽光的氣息。
天衡很開心,陽光還在她身上,只是烏雲掩蔽它的光芒,天衡相信總有一天,他會要她再度耀眼閃亮。
他的吻從唇邊滑下,在她頸間製造激昂,酥麻傳遍四肢,悸動在心間,一層一層……波濤洶湧……
挺直身體,他褪除身上衣物。
深邃的雙瞳直視著沉醉的盈心,她總是讓他措手不及,他沒細想過他們的下一步、沒考量過他們的未來落在何處,他憑直覺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