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白,他的眼睛深邃,是很好看,可裡頭空蕩蕩的,沒有暖意,只有壓迫跟無情,世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她不明白啊!她的心在淒厲的吼叫,有誰聽見?
「我不放心你,你必須跟我走。」他的不放心是為了她那單薄又尚未痊癒的身子,可是聽在阿房耳中,卻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不讓她離開,就為了封她的嘴嘛!既然如此,那又何必救她,乾脆讓她在那一刀下死了還落得乾淨。
她氣急攻心,一陣痛從四肢百骸集中到了手腕,她是人,她也會怨恨……想到這裡,她手腕痛得更加劇烈,這才發現自己把曾受傷的左手緊緊握住,要不是這樣,她會跑過去捶打他一頓。
「姑娘?」她一直低著頭,那只受傷的手似乎抬得很高,這麼奇怪的姿勢讓管孤鴻提高警覺。
「不要過來……」阿房虛弱的出聲。
就像突然斷線的紙鳶,她全無預警的仰身就往後倒,他想要搶救,已經來不及……
* * *
她,恨他!
要不然怎可能一看見他就昏倒,她受刺激,他也受影響了。
他天性薄情,別說花草樹木,就是對人也不會多出不同的感情來,偏生見到她,不習轉折過的心逕自兜起圈子來。
好陌生……
馬車轆轆的聲音響個不停,坐在裡面的管孤鴻了無心緒的看著懷抱裡病懨懨的阿房。
生怕招了風寒似的,她被密密的包裹著,而只要稍顛簸一下,管孤鴻立刻幫她調整往下滑開的毯子,偏偏不曾做過這細微動作的他拿捏不好力道,不是撩起她一絡頭髮,就是差點把她胸前的衣服給剝下來,他不自覺,看在別人眼中卻出了一身汗。
「我說……大哥……」本來應該騎馬的管惟獨硬是擠進馬車,他有些被搞糊塗了,他這大哥是在照顧病人,抑或是變相的折磨病人?
管孤鴻沒空理他。
可是身為黑山堡二當家的管惟獨豈是這麼好打發的人,他涼涼的聲音不請自來的在馬車裡獨自發出,「我說,大哥,輕一點,她可不是我們黑山堡的弟兄,你這麼使勁,她會像豆腐一樣被壓成泥的。」
管孤鴻看阿房縮成一團,呼吸深淺不一,臉色潔白如雪,不禁驚疑的瞧了瞧自己粗壯的手,她臉色很白,像馬車外頭的月亮,真是他……太粗魯了嗎?
車子震啊震的,她了無聲息。
「你為什麼不醒過來?」他對著昏睡的阿房喃喃自語。
「大概是怕你吧。」怕到骨子裡去了。管惟獨想偷笑,表情卻還是一本正經,這節骨眼要是笑出來,不是被擂死就是被一拳打出車外,為了他的小命著想,還是忍忍的好。
管孤鴻臉色一黯,「我不是問你。」
然而,當他耐心告罄,不自覺加重力氣摟高看起來沒有生命力的阿房,她因而滑高的袖子露出綁著帕子的細腕……還有那淡淡的瘀青是什麼?
她的手腳細得像木偶,只要他輕輕一用力——等等,她身上那些綠顏色難道都是他的傑作?該死!她到底多脆弱?
他一拳擊向車頂。「四喜,去東昌醫館。」
馬兒嘶鳴一聲,馬車停了下來。好一會,車門開了條縫;探進來四喜大大的眼睛。「大當家,你指的是綠柳鎮最熱鬧那條街的東昌?」
大當家瞭解他現在的身份嗎?
管孤鴻馬上意會四喜的擔心,可是他管不了。
「叫你去就去!」
四喜不贊同的把求救的目光拋向管惟獨。
「他是頭子,他說要往哪你聽他的就沒錯。」為什麼要他當壞人呢?他可是很難得看見自己的哥哥這麼有人性。
「是,二當家。」。四喜不敢多說什麼,雖然基於現實的考量,他心裡一百個不願意讓頭子冒險,可兩票對勢單力薄的他,他還有什麼話說!上意難揣,他只能遵照命令便是。
四喜縮回頭,「駕!」馬車卯起勁來,簡直是飛奔了。
震盪的感覺才覺得緩和了些,怎麼又變得急遽?阿房的睫毛動了動,怎麼,是她的錯覺嗎?還是睡昏了頭?茫茫地,她睜開了眼睛。
什麼都還沒能看清楚,驟然感覺到身子被什麼緊箍了下。
「你醒過來了。」頭頂上的聲音像是穿過重重濃霧才抵達她的意識。
當她終於看清楚眼中反映的人,眼裡有著微不可見的痛苦。
「別咬,你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血來了。」她就這麼厭惡看見他?
阿房根本聽不見管孤鴻的吼叫,用力把唇痕咬得更深。
管孤鴻用力箍緊她,等她非換氣不可的時候,送上自己的手掌,正好她的牙又落下來,咬了個正著。
本來斜倚著的管惟獨看得一臉驚歎,身子不自覺的坐直了。
一圈紅色牙印馬上在管孤鴻的手浮現出來,不痛,跟蚊子叮差不多的感覺。「氣消了嗎?」
阿房圓目怒瞪,瞪著瞪著,本來不見生氣的眸子飄出了水霧。
「你的肉硬,難吃。」
「我也有這種感覺。」管孤鴻被她的表情震住了,居然傻傻的回答。
然而四喜殺風景的聲音闖進來。「大當家的,東昌醫館到了。」
四喜揉弄眼睛,他一定是眼花加閃神,他家頭子居然瞪他,他又哪裡做錯事了啊?
「四喜,東昌醫館我們不去了,直接上山吧。」管惟獨出來解圍。哎呀,這個死腦筋的四喜。
「是的,二當家。」四喜逃避的縮回頭,關上門。他還是適合在外面吹風,風吹吹,他就會清醒……然而,他到底做錯了什麼?不明白啊!
馬車在他的喝下又走動了。
車子一動,阿房隨即開口,「請你放我……下來吧,男女授受不親。」骨頭不再發疼原來是被他摟抱著,這於禮不合。
管孤鴻瞇起黑瞳,「你確定?」沒等她點頭或什麼的他先聲奪人,「我先說了,等一下你的身子要是多出一道不該有的瘀青……你瞧過我的手段的,現在你還要我放你下去嗎?」
阿房實在沒力氣跟他抗衡,兩人靠那麼近,幾乎是緊貼著,他身上的味道毫不保留的在她鼻前飛竄,不難聞,而且,他……好暖,暖得她又昏昏欲睡了。
她還能說什麼?況且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人聽……
* * *
大——好大——的地方——
她不是小矮人卻走進了巨人國。
隨便一根圓柱子起碼要十幾個男人才能拖得住,比得上大廟的門檻,她得把裙子拉到膝蓋上頭才跨得進去,要不是管孤鴻拎她一把,怕是要出糗。
黑山堡裡面,看得到的傢俱每樣都是以巨大的杉木劈制而成,然後把不需要的稜角磨掉,窗戶做成碉堡的模樣,開關自如,不怕敵人來襲,以實用性砌成一座驚人的堡壘。
也許是處處展現的風光都跟山下不同,一路昏睡的阿房難得的精神了許多,這讓原來想把她直接送進主屋的管孤鴻改變主意,直往議事大廳走。
阿房沒有機會多參觀什麼,因為此刻她是被管孤鴻抱著走,想落地,不可能。
這會兒聽到他們大當家回來的人擠滿了大廳,看過去一片黑壓壓的人頭,鼻息間充滿各種氣味,阿房偷偷從毯子邊緣看出去,瞧見了他們的腳丫子,這裡就連人的腳丫子也大得可怕。
包圍著管孤鴻的男男女女、老老幼幼,衣著都談不上整齊,補丁很多,手腳粗糙,看得出來都是習慣做粗活的人。
她心中一動,看管孤鴻那架式,還有這些人對他的簇擁,她想,他拼了命的想回來,為的就是這群人吧。
她看見每一個急著要發表意見的人那臉上真切的表情。
「大當家的,俺叫家裡的婆娘殺了只老母雞,晚上給您洗塵。」說到雞,那粗漢子有些得意,有些心疼,嘴裡的口水有氾濫成災的趨勢。「我也把豬欄裡的母豬宰了!」那本來是想說留到過年賣個好價錢,給家人添衣買菜的。
「大當家死裡逃生又重新回到山堡,咱們要放鞭炮,殺雞宰羊,陳年的甕底老酒也抬出來,給他喝個痛快!」
「羊叔,那些雞羊都給留著,我聽四喜說羊嫂要給你生小胖子了,留著給她坐月子用,別糟蹋了。」
羊叔一聽見頭子曉得他家裡的喜事,嘿嘿的笑,一臉的忠厚老實。
「頭子,我娘也叨念著您,您有空一定要到我家裡去坐坐,讓我九十歲的娘親親眼看到您平安回來。」壯得像牛的漢子拚命擠到前頭,露出缺了門牙的嘴。
管孤鴻還來不及說什麼,旁邊的人嗡嗡嗡的搶走了話題……
他真受歡迎,那歡迎出自每個人臉上的光芒,假不來。
看起來他頗受愛戴,當然,阿房看著看著,也發現一小撮行跡鬼祟、眼神遊移的分子。
只要是有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會出現不同的聲音,不同屬性的人,這地方也一樣啊。
歡迎的話都說盡了,每個人的眼光也繞著阿房轉來轉去,卻沒有誰敢站出來問上一聲,這一直被頭子抱在懷裡的「東西」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