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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陳毓華

  第一章

  天黑了一大片,難怪書本上的字糊了起來,是該收攤了。

  就著天光的美目有些酸澀,宮阿房孩子氣的揉了揉,這才把攤在膝蓋上的舊冊子合起來。

  這一動,發現身子麻了半邊,她不該太過專注看書忘了時辰,晚風吹來,不住的打了個哆嗦,怎麼太陽才下山天就冷了呢?

  她的攤子擺在綠柳鎮的街尾,生意談不上好壞,地段佳的點官府要扣三七的稅,管理的人也要收費,她才從別處搬來,人生地不熟的,只好擺在這沒有人潮的地方。

  攤子擺在這,好處是能夠一眼看過湖心,對岸是官道,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動靜一目瞭然。

  生意不好,她不是很在意,不過,今天一點進帳也沒有,回家不好交代。

  阿房又等了等,直到天色全黑,星星都出來。這下總對得起她們了吧。

  桌面上的八卦鏡、桃木劍、龜殼、銅錢被她胡亂的收進袋子,對書本倒是特別的輕了手腳。

  然而,不該有的陰影罩了下來,月光把來人的容貌照耀得非常清楚;月牙色的繡袍,衣冠楚楚,面如冠玉的臉微微帶笑,舉手投足看起來就是養尊處優的人,不用想是貴到不可言喻的客人。

  「仙姑,我來卜卦。」

  「明日清早,打烊了。」她的家當簡單,已經打包完畢。一天下來,腦袋瓜子渾渾噩噩的,不想多事,也懶。

  「客人上門,焉有不做生意的道理?」這條街生意冷清,顧客上門還往外推,實屬少見。

  「街頭有家鐵嘴黃,請客倌到那裡吧。」

  「哦,從街尾到街頭有段路呢,我懶得動腿,就你吧,我很少看到跟銀子過不去的人,你不想賺,可是我的腿也不想動了怎麼辦?」男子不著痕跡也不容人拒絕的霸佔桌前那張唯一的小板凳。

  他是存心和她過不去嗎?「我東西都收拾好了,要拿出來……有點麻煩。」其實不是有點,是很多點;她怕麻煩,總是能省事就盡量少事。

  阿房眼角瞟過去,男子正好接著,回以一笑,那笑,像黃鼠狼給雞拜年。

  「就看個面相吧,用不著你那些裝神弄鬼的吃飯傢伙。」以看相為名,連隨從也不帶一個,他自然有他的想法。

  男子表面好言好語,實際帶著鄙視。

  要是坦白承認她不會看相,不知道可不可以?

  想也知道不行,也罷,總是要掙些銀兩回去,要不然又得喝那讓胃發酸、手腳發軟的地瓜粥。

  阿房向前一步,坐回小凳,慢吞吞的抬起頭來的她,卻為男子的眼神愣了下,沒有表情的臉蛋出現淡淡的苦惱。

  他的笑、他的眼、他的五官……該說嗎?說了以後要招禍,不說,他……不會罷休吧……

  管惟獨臉上溫煦的帶著淺笑,十指交疊,不帶壓迫的看著阿房。她,貌色乾淨清冽,星光映照出她白色的身影,白皙的面頰幾乎要成為透明的,單眼皮下的鳳眼安靜的棲著一片湖水。

  他俯向前看,是光線的問題吧,她那出塵的氣質配著平凡的面目,怎能鑲嵌得這麼天衣無縫?

  「仙姑?」總覺得叫她仙姑會把她叫老了似。

  「不好!」她的聲音有些低,跟普通女子的輕柔甜膩很不相同。

  「嗯……什麼不好?我的容貌、時運,還是財勢?」他很盡力的問這些俗事,這樣才能取信別人他是真來求取迷津的。

  她眼瞼半垂,斟酌再三,這才開口,「要怎麼說呢?你的面相圓潤,眉長眼細,是長壽福祿的面貌,百年難得一見。」

  「哦,可是我剛剛分明聽見仙姑說不好。」他故意掏耳。「求神問卜為的就是避禍求福,仙姑可不要一味說好話,我不愛聽這個哩。」說完,眼光似有若無的看過湖岸,像要梭巡什麼似,可轉眼間又兜了回來。

  阿房含糊其詞,「所謂的不好,是說人不該違逆天地做事,這樣不好,會折了你的福氣的,」像要掩飾什麼,她想了想又加進後面的話,「我的話時靈時不靈,你不必盡信,還有我不是什麼仙姑,公子爺不用這麼稱呼。」

  「呀呀,仙姑,你講話好有趣,時靈時不靈啊……你這樣說我更不能走了,你要是不能給我個自圓其說的道理,怎麼對得起我的銀子呢?我不是個迷信的人,但是算命跟做生意沒兩樣,你總是要說服客人相信你的貨物是天上地下、世間絕無僅有的好東西,才能叫客人心悅誠服的把錢掏出來。仙姑,你說是不是?」

  相士不就是要人相信冥冥中的東西嗎?而她既不穿道袍,還不要人家叫她仙姑,真是怪極了,嗯,也許,她可以幫他殺掉一些無謂的時間。

  他在等人,等一個重要的人。

  「公子爺沒有別的要問了吧?」

  「誰說沒有,我的心頭一堆疑問。」

  她搖頭,講這麼多話口乾了,不如不說。「你走了啦,別的我不想多說。」他人長得好看,相貌堂堂,可言詞虛偽,根本不信鬼神,目中只有自己,他,何必來捉弄她這小人物?

  「指點客人迷津是你的工作,你得說個明白,讓我服氣,不服氣,我可是會掀你的攤子喔,然後到處散播你妖言惑眾,你也知道,現在的人迷信多過什麼。」他說得輕鬆自在,其中的狠毒卻在一剎那表露無遺。

  阿房被他眼中的毒辣駭了一跳,不由得強自鎮定。「你不信命理陰陽,說了也是白說。」

  「哦,」管惟獨拉長聲音,「你從哪裡看出來?」

  雙眼。她暗暗答了話。

  遠遠的官道上似有火光,他收回戲弄阿房的心情,人嚴肅了。

  「好吧,那二爺最後問你,你從我的面相還看出了什麼?」他傾身靠近她。

  「坐在那,別動!」她喘了口氣,一直低垂的眼瞼不得不因為他的舉動對上他的眸子。

  正視的眼裡面有交錯的——光影,光影中,她看見粗大的木條四散迸裂,金屬交鳴,人聲吶喊,一刀一刀,鮮紅的血噴灑而出,官兵一個個倒下,震天撼地的男人砍斷了手銬腳鐐,踏過屍身,跳下如鏡的湖水,水面浮蕩著紅色的四字,那紅,直逼著她而來,鮮艷得叫人喘不過氣……

  「你……會長命百歲,一生無病無痛……」她喃喃。

  管惟獨收回方才精光畢露的眼,起身,然後扔下一錠銀子。

  果然是個說謊成性的騙子,剛剛好像還說得有那麼一回事,害他差點要信了,啐!

  罷了!他要等的人應該是來了,她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從他的角度看去,官道上火炬的亮光穿透了夜的霧氣逐漸明顯,浩浩蕩蕩的進入他的眼簾。

  *  *  *

  她們姐妹臨時租賃的屋子在巷子的最裡面,光線不好,就連白天也少有見陽光的機會,就因為這樣,房租才算得特別便宜。

  收了攤,把攤子寄放在旁人的屋簷下,阿房才扛著不算輕的吃飯傢伙慢慢走回來。

  黑漆的巷子只能憑著少許的月光認路。

  她停下來,不知道第幾度揉弄眼皮。

  奇怪,今天眼皮為什麼跳個不停?別這樣,好的不靈,壞的靈。從腳底升起的冷氣,讓她不安。

  就這麼一停,眼皮稍稍不跳了,突然,她身上寒毛因為週遭氣氛的改變一根根豎了起來。她……看見了一雙野獸的眼睛。阿房被那非善類的眼光瞪得全身發毛。

  接著,屬於金屬特有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寒氣逼上她。

  要是她能早一步回家,豈會看見不該看的人,又豈會被人家拿著匕首要脅。有性命之憂。要是……再多的要是都沒有用了。

  命中注定的事,怎麼都躲不過,她為眾生算命,自己的命卻算不出來,是上天懲罰她昧著良心賺錢。

  「你倒霉,別怨誰。」男人一逼近,身上濃郁的血腥味叫人想吐。

  「我知道。」不會有人比她更倒霉的了。

  「你要我殺你,還是發誓不把今晚發生的事情說出去?」他的聲音粗啞,更顯陰狠。

  「發誓不好,言誓會成真。」她看見的不都應驗了?雖然她為了餬口有時不得不說謊,但總是在能力範圍內謹守心誠。

  暗淡的月光射不進卷子,隱約中,只見他一頭如墨亂髮,個兒高大粗擴,氣勢磅礡,口中噴著冷冽的氣息,囚衣上的四字被他扯掉了,胸口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洞,可以看見身體上被鞭打過的痕跡,她笑不出來。

  「你是個逃犯?」

  「你快要是個死人了,不需要知道那麼多!」言誓會成真?

  世間無道,誓言無用,誓言能保她一條命嗎?不能!所以,要誓言何用?

  「殺人是不對的。」

  「我會一刀割斷你的脖子,不會讓你太痛苦。」他逃出囚車,傷了押車的官兵,泅過湖岸,就瞧見她。

  她不應該看見的。

  「你要一錯再錯嗎?我不知道你受了什麼冤屈坐牢,又為了什麼理由非逃亡不可,但你逃出來了,殺了官兵,殺了我,這樣對你的清白有什麼幫助?」涼意從阿房腳底往上竄,他看起來就是那種意志堅定、寧死不肯屈服的人,要怎樣才能從他的刀口下得到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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