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嫁給神主牌,死人能給大姐什麼幸福!」看破譏笑的看著這些各懷鬼胎的姐姐們,義憤填膺。
滿家總共有七姐妹,老大滿及第,接下來是滿得男,滿罔市、滿罔腰、滿以為、滿恨天、滿看破。
從這七姐妹的名字就能看到努力做人的滿家夫妻心情,到最後恨天怨地仍然無法得男,只好看破,也夠諷刺的了。
汴京的好事者送了「六仙女」的封號給其他六人,獨漏滿及第。
花容月貌她是一點邊也沾不上,但要論個性樸實善良,她卻是居冠。
再半個時辰,她就要出閣了。
出閣的心情錯綜複雜。她不巴望這些妹妹能帶著惜別的心跟她說些體己話,週遭有的還是譏誚嘲諷跟攻擊。
她的心情一片低落。
「這是大姐自己挑的夫婿,誰叫隔壁賣豆腐的她看不上眼,殺豬的又嫌人家造孽,不然,等你出嫁讓大姐過去當陪嫁看她要不要。」罔腰強詞奪理的道。
「四姐,你說這是人話嗎?」
「總不會是山水話(畫)吧?」
「小妹,別再說了。」滿及第實在聽不下去。
「大姐,你太善良了,你可知道大家在背後怎麼說你的?」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看破準備要揭穿這些姐姐們的假面具。
「那不重要,我只希望出嫁以後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滿及第幽幽的目光投向梳妝台上她的「相公」,又看看環繞在她身邊的妹妹們,濃濃的惆悵籠上心頭。
她守著這個家許多年,拉拔所有的妹妹們長大,她有什麼不知情的。
媒婆在這節骨眼喳呼著跑進來。
「良辰吉時到了,新娘該上花轎了。」她一身喜氣的紅,礙眼的瞧了梳妝台一下,忍著心裡頭的不舒服把「新郎」請了過來,然後一把塞進滿及第的手中。
「新郎、新娘上轎嘍!」
滿及第麻痺的起身,鼻子聞到木材新上漆的味道,在喜帕披蓋下來前,她堅定的握住神主牌位。
她無言的隨著媒婆出了房門,無悲、無喜。
第三章
天未亮,滿及第就醒了。
大紅喜字還貼在鏡台前,昨晚的酒食也還沒撤走,她下了床,逕自把鴛鴦被疊整齊,順道也把昨夜換下來的喜裳折疊妥當。
她身上這件衣裳是陳舊了點,但是應該可以見人才是。
捉襟見肘的她實在沒能力為自己裁製幾件嫁衣,不知道會不會太寒酸?
懷著忐忑的心,她告訴自己,也許是多想了。
從昨日到清晨,除了送她進門的媒婆跟喜妹,她還沒見過別人。
習慣了妹妹們很難止息的鬥嘴還有隔鄰什麼都有的噪音,這屋子安靜得有些駭人。
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滿及第開始打量這間樸實的房屋。
白石砌成,光線充足,八角窗下有嶄新的梳妝台,另外核桃木衣櫃、樸拙的屏風都還留著新漆的味道,上頭的手工絕不是急就章趕出來的成品,就連觸腳的石片地板也鋪著細螺的花樣,縱使有些斑駁卻清洗得非常乾淨。
實用、不花俏,都是她中意的東西。
她的夫君十分有心。
她從房間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比她娘家侷促的空間要寬闊多了,對習慣住鴿子籠的滿及第來說,已經是滿意得說不出話來。
瞧著瞧著,她才發現自己一直顧著打量屋子,冷落了昨晚起就站在几上的「夫君」。
攏了攏頭髮,點了香,她細心的把神主牌請出來。
「你昨夜沒出現,我不怪你,清晨三灶清香,謝謝你娶了我。」說完,香枝穩穩的插入香爐。
新婦一早起床該向公婆敬茶請安,她款款的邁著步伐來到大廳。
倒了茶後,敬過牌位上的公婆,一轉身她卻茫然了,接下來要做什麼?
畢竟頭一遭出嫁,她根本沒有經驗,什麼都是陌生的。
「不可以,」她拍拍自己的臉頰。「不可以被打敗,來大掃除吧!」當精神無所寄托時,讓肉體勞累是一種轉移注意力的好方法。
一轉身,她撞上一個溫暖的胸膛。
「你這麼早起,昨夜睡得可好?」堂余幽挺然而立,詢問的態度和藹。
滿及第毫無心理準備他會出現,臉蛋登時一紅,心裡頭的不自在因為他的出現如春雪融了。「我在家習慣五更起床,今天還是睡晚了。」
「這裡現在也是你的家,你愛睡多久都沒關係,因為沒什麼需要早起做的事。」
「呃,我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捧別人家的飯碗不該灑掃應對進退都要得宜嗎?否則落人話柄事小,丟了夫家的面子事大。
堂余幽展顏微笑。
「家中人口簡單,就你跟我,而雜務有人會做,不用你操勞,他們都是先父留下來的僕人,一直幫我守著這宅子,不給事做,他們會抱怨的。」他亦假亦真的說,眼光溫柔如初晨的水露。
滿及第發現自己胸口發漲,喉嚨緊窒。他笑起來多好看啊!
「謝謝夫君,賤妾知曉。」為了表現自己不是那麼的無知,她文縐縐的福了福身子。
「別說賤妾啊什麼的,我不喜歡這一類貶低自己的形容詞,你是我的妻,在這個家每個人的地位都是平等的。」她的謙虛溫良並不能給他帶來滿足感,他的自尊不需要妻子來成就。
堂余幽悖世駭俗的論調叫滿及第驚訝至極,她以為婚後的日子應過得綁手綁腳。
嫁人不該是一條痛苦不堪的路,非到老死才能解脫嗎?
堂余幽見她反應不過來,甚至緊張的想把手指送進嘴巴,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不禁拉起她的手在一旁坐下。
他面帶微笑,指著香煙裊裊的祖先牌位。「是誰教你這些的?」
「給公公婆婆捻香請安嗎?」她像燙著了似的跳起來,低垂著頭。
「是的。」他為她小心翼翼的模樣眉頭稍稍打結。
「我爹娘早逝,家中這些事都是我在做,何況我剛嫁過來,跟公婆請安是應該的。」
「你那些妹妹們呢?有誰跟你分擔家事?」她的手並不柔軟,是長久操勞下的小手。
「她們還小。」滿及第有問必答,像一塊任人摩挲的潤玉。
「是嗎?」堂余幽不置可否。據他所知完全不是這回事,看起來她真是個愛護妹妹的好姐姐。
若非一味的驕寵那些妹妹,她也不會想要犧牲自己的幸福,嫁給誰都無所謂,這種無私,該稱讚還是說愚昧?
「我相信她們只要見得了良人,一定會勤儉持家,做個美德良慧的好妻子,開枝散葉,然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堂余幽沒有嘲笑她一廂情願的想法。也許對她來說,妹妹們的「幸福」是一枚能讓她心靈解放的鎖鑰。
「她們是你的布袋,放下布袋何其自在。」他應道。
「她們是我的責任,我沒辦法不管。」他好厲害,講出來的話很深奧,她要花上一些時間才能大概瞭解一點點。
希望她應對得不會不得體才好。
這一想,她緊張得全身冒汗,感覺衣服都快濕透了。
她羞澀的眼光不知要置於何處,只好鎖著從外頭灑進來,照射在地上的陽光,驀然發現光線照耀著堂余幽的鞋腳。
「啊,不行!」滿及第輕呼,拉著裙擺立刻站到向陽的地方為他擋住光線。
鬼怕陽氣,要是他蒸發了,她怎麼辦?她不要真的守寡,連夫君的鬼魂都不見。
「你這是做什麼?」她把自己當塊布一樣的攤開,哪兒有陽光她就遮哪,莫非……
堂余幽是聰明絕頂的人,稍加思索就瞭解滿及第這麼做是為什麼,他滿腔的熱血都因為她這孩子氣的動作溫暖起來。
「我剛才有沒有握了你的手?」
「有……你的手是溫的。」滿及第恍然大悟。
「所以嘍,我不怕這點陽光,倒是你別曬傷了才好。」到如今她還以為他不是人。
想想她堅持帶著牌位嫁過來差點嚇昏很多人。
堂余幽不禁莞爾的笑了笑,人活生生的看著牌位刻著自己的名字,這種感覺真是新鮮。
「你是活的?」她想起來,自己求婚的那一夜,他似乎也表白過。
「貨真價實!」要這樣對著別人保證自己還有呼吸其實有點好笑,但說也奇怪,他並不想讓她誤解他。
他不介意的再次伸出自己的手。
滿及第很快的伸出手,兩手交握。
她臉上露出很難形容的表情,接著「咚!」一聲便往後倒——
昏了過去。
☆ ☆ ☆
堂余幽愛書,有滿架子的書冊,滿及第用雞毛撣子輕輕拂過。
多好,人能識字是天大的恩惠。
像她,大字不懂一個,能數數已是勉強。
要是她也能知道這些白紙黑字裡的意思有多好,閱讀,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吧,搖頭晃腦,吟風詠月,那蚯蚓一樣的一撇一捺能引人進入何等模樣的時空洪流,她想得出神,忘記自己進來書房是為了哪樁。
「你在這裡。」堂余幽一踏進書房就看見她愛不釋手的摸著牆架上的經典書籍,一冊冊,非常珍惜的,平板的五官因為心緒轉動,散發出一種宛如珍珠般的光澤,令他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