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眼一抹凝重,水當當直覺這似乎不是個美麗圓滿的故事。
擅於隱藏感情的人最寂寞,那股感同身受的體會令她心湧憐惜的情愫,她忘了方纔還視為「生命」的雞腿,不覺用油膩膩的手撫了撫郭桐深鏤悲傷的臉。
他為她這小小的舉動滿心怛惻,一剎,他只覺往昔承受的心力交瘁得到了撫慰,喉頭的梗痛變淡了。
「她——」水當當無從猜測。
「嫁為人婦,她的夫君是我的好友。」他的聲音很淡很淡,輕得彷彿一不留意,字字便要逐風而失。
「你還愛著她?」
他的眼光自空冥處收回。「我希望她幸福,」他困難地嚥了口氣。「在她披上嫁衣的那一日,我已失去再愛她的資格。」
她一點胃口都沒有了。「你不是那種肯廉售自己愛情的人。」
「我說過,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愛情是無比自私的,可他怎忍見摯友日日消瘦憔悴,為了相思纏綿病榻,那樣魁梧奇岸的男子跪在地上求他,求他讓渡他的愛情,只因他愛她勝於自己的生命。
他大醉十天,和郭梧大吵一架後遣散了十方楓林府的所有僕傭,又辭去江南七十二道水路碼頭總瓢把子的職位,遠走關外。
滄海桑田,他從沒想過自己還會踏進關內。
「愛就是愛,你以為她嫁過去後會幸福嗎?」如果哪天她愛上一個人,即便死也休想叫她「讓」出她的愛情來。
「探雨向我保證他會讓驚虹幸福的。」
水當當冷笑。「那麼她又何必寄那一張帖子給你,真要沉浸在幸福裡的人早該把那種東西給毀了。」
郭桐沉默了許久。
「不管如何,我都要上驚虹峒莊看一看。」
「我想——那裡不會有人歡迎你的。」這一路她雖然沒和林倚楓正式見過面,但她知道她也是那不歡迎郭桐去的人之一。
「我要去,沒人能改變我的心意。」他眼中迸出了五彩鋒芒。
「你打算什麼時候去?」她從沒打算阻止他,因為她比他更好奇。
「反正已近在咫尺,隨時隨地都行。」
「隨時?那這鬼地方是?」
「我家。」以前的十方楓林府。
「我要去參觀。」
「廢墟一座鬼聲啾啾,有什麼好看的?」人去樓空啊。
「桐兒——」她還有一籮筐問題。
往事儘是難堪,郭桐不願再提,隨手捉來那瓶解藥。
「三錢外敷,三錢內服。」
「我還沒——」
「吃!」他嚴格把關。
識時務者為俊傑,看他心情欠佳,還是順從他一次好了。她嘟嘟嘟,一口氣把瓷瓶裡的藥粉吞下一大半。
交差!
郭桐頭疼得搓了把臉。
真是暴殄天物,那寶硯天神散是他父親花了數十年,年年上天山採擷天神木蘭花精研的千金解毒散,能解天下毒,卻被不識貨的水噹噹噹成尋常藥粉吃下大半。
罷了!也許天意如此。
「別忘了外敷。」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笨蛋,要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她把餘下的話吞回肚子裡,因為他銳如鐮刀的眼光還真有那麼點可怕。
「現在。」他令出如山。
她訥訥。「那個地方……人家沒有銅鏡擦不到嘛!」笨蛋!笨蛋!逼她說出這羞死人的話來。
雖然不常,可女兒家的矜持她也是有的!
「給我。」他伸手接過瓷瓶,示意水當當躺回石床。
她這才悚然失色。「我自己會設法,不用你雞婆。」她仍學不來溫柔。
和她不一定有理就說得通的,郭桐放棄浪費口舌。他拎小貓似地將水當當放在石床,冷然命令:「二選一,要自己脫還是我來?」
水當當滿臉通紅,皙白的貝齒森森露出來。「我會宰了你的。」
他冷嗤,威脅地跨前一步。
水當當百般不情願的併攏雙腳,往床內縮,郭桐又進一步,「叮」的一聲,一副利若寒霜的短刀從她繡花鞋的前端冒出。
哼,她水當當從不受要挾!
她的身子是留給未來夫婿看的,誰敢輕舉妄動,包準吃不了兜著走。
老實說,郭桐委實沒料到她鞋中藏有機關,待發現不對,小腹微縮,身子微側,堪堪避過水噹噹的攻擊。
「我的身子只有我未來的丈夫能看,你算哪根蔥!」
郭桐身如鬼魅, 一個呼吸間欺到她身旁, 手臂猿伸,放倒了水當當。「你的『身子』我早看過了,還矜持什麼?」
他不帶邪思的撩開她的衣服,三兩下替她上好了藥,順手除去她的刀鞋。
「以後不准再穿這種鞋。」
「你有完沒完!涼鞋也不准穿、繡鞋也不許,你不安好心眼,敢情要我打赤腳穿草鞋當乞兒才甘心嗎?」得寸進尺的臭傢伙,管東管西管畚箕。
「你想跟我,就必須聽我的。」他也失了耐性,由喉嚨迸出低吼。
「你以為你是誰?」要比嗓門,大家一起來。
「我——」被慌亂衝散的理智又聚攏回來。對啊,他究竟著了什麼魔,處處關心她,生怕她受一丁丁傷害……他開始為自己這種脫出常理的行為耿耿於懷。
他就這樣近距離的注視她那無比生動的面孔,驀然驚慌失措起來。
水當當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那些話一口氣從她口中衝出來,完全沒有經過思考,等她說完,再見到郭桐陰沉的臉,她已開始有些忐忑了。
「桐兒——」
郭桐臉色複雜地瞅了她一會兒,隨之倉促地走開了。
不過才幾個時辰光景,屋外的景物全披上淚臘般的一層潔白,天空還不斷落著鵝毛絨似的雪花,像郭桐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潮。
郭桐無視於紛紛落到他發上、身上的飛雪,無視於荒園中的斷紅殘綠,木然掏出他隨身的橫笛。
淒越悠揚的笛聲伴著雪花傳了出去,水當當在石室朦朦聽著他的笛聲,不覺陷入一種空前未有的迷茫裡。
笛聲直到夜深露重時分,響徹在水噹噹的耳畔,久久不去——
確定水當當已安然睡去,郭桐才仔細地闔上石室門,來到曾做為他書房的院落外。
他拿出一顆不起眼的彈珠,朝空一彈,高遠的黑絲絨天空遽然出現一道流星似的光痕,它躺在天際一晌後才漸漸淡去。
郭桐就在院落中等著,形同化石。
半炷香後,有道灰影翩然從簷瓦中翻落。
「爺……是您嗎?」
那聲音帶著抖音,似乎不敢相信。
「崑崙,我在這裡。」郭桐出聲。
他像張硬冷神秘的黑色剪影,一動也不動地貼在沒有月光的暗影下。
來人雖然穿了件雪貂大氅,行動卻不受任何限制,以極快的身影來到郭桐的面前。
「爺!」淚水刷進他的眼眶,他雙膝一軟,便要跪下。
郭桐眼中也有流轉的水霧,只是他控制著不讓其落下。「又不是娘兒們,不要來這套。」他堅硬的鐵臂扶住崑崙奴的手,堅持不接受他的大禮。
崑崙奴抬起閃著熾烈光芒的銅眼,粗獷的方臉和絡腮鬍卻仍簌簌抖動。
「爺,您變瘦,又憔悴了。」一別數年,往昔睥睨八方、蓋世無雙的武林名俠竟成這般落拓模樣,教他如何不心疼。
他是南海國人,從小被賣為奴,侍候郭家兩代,當年郭桐解散十方楓林府便是將總瓢把子的位置讓給了他。
郭桐不在意地淺笑。「哀莫大於心死。」
他的笑容看起來那麼瀟灑,卻又那麼落寞。
「爺……」
十方楓林府發生的事,崑崙奴從頭至尾看得一清二楚,雖說他是個下人,可他深深明白他們少爺的苦心。
「往事已矣,不要再提,我今夜請你來是有件事要問你。」
「爺請說,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現在的他雖稱得上是一方豪傑,但對郭桐,他仍無比尊敬。
「這東西,你認得?」他掏出由水當當身上除下的暗器。
他雙手就著布帕接過。「長空幫的『修羅血彈』。」
「嗯。它上頭餵了毒。」
「它怎會在爺的手中?」
「它傷了我一個很重要的朋友。」
崑崙奴眉鋒深攢,欲語還休好幾次後,終於鼓起勇氣問道:「爺的『朋友』可是魔教中人?」
郭桐沒否認,直接頷首。
「咚!」崑崙奴雙膝跪地。「我不知道是爺的朋友,可是爺,你怎會跟魔教的人扯上關係?」
「先談你吧!」他心中有數,事情並不簡單。
果真。「日前我接到少林寺送來的武林帖,帖中註明魔教死灰復燃,更重要的是江湖另有一派傳言,上古兵器青雷和紫電劍雙雙出土,許多武林同道表面雖按兵不動,實際上卻蠢蠢欲動,好不容易平靖的武林眼看又有一場風暴將起了。」
郭桐只料得事情不單純,倒沒想到複雜到掀起武林巨濤的地步,他雙眉緊蹙,如刀鋒的眼遲遲飄向遠方。
「我明白了。」許久之後,他才說了這麼句話。
崑崙奴左看右睨,揣測不出他爺心裡的主意,不覺有些慌了。「爺,事非小可……」
「我自有分寸。」他一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你回去吧,夜深了。」一片雪花翩然從半空掉落,停在郭桐的肩上,十分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