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惟淑驚跳一下,趕忙阻止她:「不必了,主任!別叫他回來!我今天也有事,得馬上走了。」
她不能再看到他,不要再看到那輕蔑嫌惡的眼神。
韓惟淑低著頭快速穿過走廊,對週遭的人和物視若無睹,一心只想盡快離開這裡,逃啊!逃向──
碰!她猛地一頭撞進來人的懷抱。
「韓老師!」揚高八度的刺耳尖叫。
「對不起,對不起……」韓惟淑來不及搶救落地的琴譜,手忙腳亂地扶正撞歪了的眼鏡,彎身作揖向一臉怒容的蘇箏箏道歉;卻是驀然發現有個結實、溫暖的軀體環擁住自己──
嗄?!原來她撞到的不是蘇老師,那蘇老師為什麼那麼生氣?韓惟淑不解地偏頭,不意碰觸到絲滑的衣料……天啊!她竟然還塞在人家懷裡!
她猛然彈開,臉紅尷尬地迭聲道歉:「對不起,真不好意思,我──」
一仰臉,她愕然地僵愣住,傻愣的兩眼一眨也不眨瞪著眼前不言不笑、表情像是凝固了的男人。天!她的人生似乎在這一刻被黑暗籠罩──
「韓老師!你真是太不小心了!怎麼可以在走廊上……要是撞傷了人……」
蘇箏箏斥責的聲音漸漸穿入她的耳中,她猛一回神,快速垂下頭,突如其來的尷尬教淚意沾上眼睫。這下他會怎麼想?
她真的不曾再奢望他了,自離開學校起,她真的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想他、不再喜歡他、不再……他不會相信的!
害怕再聽到他的冷嘲譏諷,慌張地,她彎身胡亂拾起掉落的東西,倉卒一個九十度大鞠躬,匆匆一聲:
「對不起。」意欲逃亡而去,逃到天涯海角去!
「等一下。」他不含情緒的低沉嗓音,輕易勾住她前進的步伐。
她立在原地,不敢動彈、也不敢回頭,屏息以待──
這是第一次,她主動從他身旁撤開,而且是那樣迫不及待;他竟然有些不能容忍這樣的景象發生!那日在他家,她說的話突然竄出,在他腦中迴盪──
我不會糾纏你的,我是為我學生而來……
不再是為他!他糾攏眉頭,不加思索:「我改變主意了。」
她不解,僵硬回頭快速瞄了一眼,沒敢多作停駐。
這樣老鼠懼貓似的表現,燒出他心頭的鬱悶怒火,冷硬的唇一緊,道:「把你那個學生找來。」
「嗄?!」她滿心疑問回頭。「為什──」
他警告的瞪視令她將到口的疑問吞了下去。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改變了主意。「我只不過是給他一次機會。」語含熊熊怒氣,不佳的情緒主要卻是針對自己。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參加音樂賽了?」她小心求證。
「不,他得先證明他有這個能力。」看她沒動作,他提高聲催促:「我的時間不多,讓他立刻過來,否則作罷。」他已經開始後悔自己不經大腦的決定。
她終於瞭解,不過突然想起的事澆滅了剛萌生的希望,她懊惱支吾:「他今天沒來學校……」失望滿溢臉龐。
也許他該讓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但話卻又不受控制地說出口──
「這個週末上午,我有空;就在你家好了。」
她驚駭萬分、明顯抗拒的表情,讓他更加氣忿自己失常的提議:「不肯?那就算了!」
「不是!」她連忙搖頭。為難地問:「不可以在學校嗎?」
「我不想浪費時間,大老遠跑到這兒。」光興私校位於台北市郊,來回一趟得花上幾個小時。
「我……家離市區也有一段車程──」
她搬家了?記得以前她住在離他家別墅不遠的新興高級住宅。
「……還是到學校來比較方便?」她徵詢地望他一眼。
似乎,她不願意讓他知道她住的地方?他無法容忍這個想法,衝動地,他說:「給我你的地址。」
無法可想,她只得說出令她遲疑的事實:「我……我的家裡沒有鋼琴。」
她垂首屏息以待他嘲諷的大笑或挖苦的言辭──
不料,片刻沉默後,只聽他說:「那就到我家來,這個週末上午十點。」
她訝然抬眼,人已背轉身──
※ ※ ※
「老師,請用茶。」
韓惟淑趕快接過,對裝扮樸素、掛著親切笑容的四十出頭的婦人道了謝:
「不好意思冒昧來打擾你,因為易磬今天沒來學校,我等不及要告訴他好消息,他有機會參加鋼琴賽了,所以──」
「鋼琴賽?」康易磬的母親林玉鈴困惑地問。
「易磬沒告訴你嗎?」韓惟淑遲疑地說:「這是一項青少年的鋼琴賽,是歐聯基金會主辦的,主要是選拔在音樂方面有優異表現的青少年,提供他們到外國進修的機會。」
「出國?那不是要很多錢?」
「不是的,經過比賽產生的優勝者有高額的獎助學金,足夠支付學費、生活費的。」韓惟淑擔心康母反對,試著說明她之所以鼓勵康易磬參賽的原因:「易磬是個非常有天分的孩子,他對音樂有很高的領悟力,我想康太太也明白?」
「是呀,他小學的鋼琴老師一直稱讚他鋼琴彈得好,他自己也很喜歡鋼琴,練琴都不需要我管他。」林玉鈴因回想起往事而微笑,這都是孩子的爸爸還在世的事了。
「並不是每個喜歡彈琴的孩子都能有易磬這樣的成就,他有絕佳的天賦,我很想幫助他,可是能力有限。康太太,如果易磬有出國留學的機會,你不會反對吧?」
「我……」林玉鈴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從沒想過自己的兒子能有機會出國唸書。
這時,康家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老大,今天晚上我們再到『花中花』喝一ㄊㄨㄚ!」操台語口音的男人,高亢嚷叫。
「沒問題啦!哈……」一個醉酒的男人扯著大嗓門說:「順便找阿六仔、扁頭、青虎,他們一起來!」
「是,老大。」
隨著碰撞聲,一夥人的聲音愈來愈近,大門被人用腳踢了開──
「碰!」
一名酒醉、約四十歲的男人被幾名較年輕的男人攙扶進門。
「大姐,老大喝醉了,我們送他回來。」其中一名理著三分頭、帶刺青的男子對林玉鈴說。
林玉鈴不好意思地望了韓惟淑一眼,急忙招呼他們:「你們快點把他扶上去房間,這裡這裡,左邊第二間。」
韓惟淑錯愕地聽到應是康易磬舅舅的醉酒男子連聲髒話、低咒不休:
「誰再說我醉了,我就宰了他!誰不知道我黑龍是千杯不醉,你們這些兔崽子哪是我的對手……」
「老師?你怎麼在這裡?」
韓惟淑猛回神,眼神仍難掩驚駭──
「易磬,你回來了。」
康易磬怎麼也沒料到她會出現在自己家裡,要不是為了處理他們剛才停車時撞倒的一排機車,也不會耽誤了時間。
她看到了多少?聽到了多少?康易磬又懊又惱、焦心地思忖。
樓上又傳來一陣咒罵,他驟下決定──
「我送老師回去。」
他率先走出去,別無選擇,韓惟淑連忙跟上去。
「易磬,老師今天來是要跟你報告一個好消息的,你有機會參加比賽了!」
康易磬緩下步伐,仔細端詳她興奮洋溢的神情。
不覺他的凝視,韓惟淑逕自說著:「只要他聽過你彈琴,一定能瞭解你有足夠的實力參加比賽,這個週末一定沒問題的──」猛然發現了。「易磬,你怎麼了?」
沒有輕視、沒有成見,只有盈滿關注的眼神,他不懂,真的不懂:「老師都看到了,不是嗎?」
「看到什麼?」她眨眨眼。
「剛才的那些人,那些流氓、混混,我的舅舅是黑道角頭!」他煩躁的語氣不覺流露出一個孩子對無法改變環境的自厭與憤慨。
「易磬,你就是你,千萬別受困於他人的評價。」
可憐的孩子,一定因為這樣而飽受不平與排擠……韓惟淑心中對他的喜愛更添幾分,緊緊握著他的手,她激勵地說:「人不是不可以改變環境的,只是需要時間、毅力,你一定能的,老師相信。」
從來不哭的他突覺一道灼熱湧現眼際,心中激盪著一股暖流。從沒有人這樣對他,自己絕不會讓老師失望的;他垂目,以壓抑的平靜聲調說:
「老師,剛才說的比賽,是怎麼回事?」輕輕的、怕被發覺的,他回握還緊捉著他的溫暖小手。
「喔,我還沒說完嗎?就是……」提到這事,韓惟淑眼眸倏地一亮,空出一手激動比劃著,渾然不覺另一手還搭在學生手中,她興奮說著。
不想放手,永遠也不放手……
※ ※ ※
「彈我們之前練習的那首曲子,不是比較有把握?」韓惟淑軟聲問。「為什麼要換別的曲子?你自己練過了嗎?」
康易磬略一點頭,堅持道:「我想換彈這首。」
她不想勉強學生。「好,就照你的意思。」
康易磬專注地開始練琴,韓惟淑不經心地打著拍子,一邊心情浮動地打量四周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