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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陳明娣

  她被強迫以小跑步的步伐在偌大的停車場穿梭,呼嘯耳際的北風、冰冷提醒她口袋內未來得及戴上的毛帽,幸好,這強迫式的疾步運動增加了體內的熱能;她喘急呼吸,短促的熱息幻化成片片白茫,宛如她置身團團迷霧中。

  是呀,前路茫茫,她已經失去方向……

  頓然,牽引的力量煞住,她斂神上望,四目相對,迷濛的眸對上泛著深不可測黑潮的瞳,目光膠著難分……

  「哈啾!」不適時的,韓惟淑打了一個噴嚏。

  她連忙伸手摀住口鼻,難為情地低首,想伸手掏出手帕,這才發覺她的另一隻手還握在他手裡,臉紅地抽回手,慌亂伸入口袋中尋找──

  「拿去。」一方藍白格紋的男士手帕遞到眼前。

  她猶豫接過,細聲道了謝,粉紅的鼻尖皺了皺,再打了一個秀氣的噴嚏。

  「唔,對不起。」手帕下只聽到含糊的咕噥聲。

  阮滄日眼神波動,反身開了車門:「你先進去。」

  他替她關好車門,繞過車前,彎身坐入駕駛座,發動引擎後,立即將暖氣調到極限。

  溫暖的熱氣源源輸送,韓惟淑抬手,驟然發覺手中還拿著他的手帕。本想還給人家,一想又覺得不妥,為難片刻,她將手帕塞進外套口袋。她在出風口前,互相摩擦了下僵冷的手指,欠身脫下累贅的外衣。

  他一言不發等待著,直到她安置好,才驅動車,駛離機場。

  刻意不讓自己已經混亂不已的思緒愈形混亂,她強迫自己望著窗外快速後退的景象,保持腦中空白;下了高速公路,她考慮地咬著下唇,終於決定,開口道:

  「這裡,我可以自己搭車回家了,請你隨便找個地方讓我下車。」

  「今天溫度很低。」

  她偏著頭,等待下文,半晌才意會他無意再說下去。

  天氣冷沒關係呀──她輕輕揪眉,吶吶說:

  「我有帽子、圍巾、手套,還有……」在口袋深處她摸到一個塑料薄袋,啊,她自己都忘了,還有這東西,她獻寶掏出:「還有一個暖暖包。」

  他微側著臉,濃眉高低扭曲幾下,忽然哈哈笑了:

  「我不知道你這麼怕冷!」挑高的眉望了望那塑料包。「那東西有什麼作用?」

  她無助傻眼。沒有辦法,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笑,當然她不期待、也不認為這樣的笑有何意義,她訓誡自己;但第一次耶,心頭仍激起陣陣漣漪。

  阮滄日看了眼前頭路況,側眼觀察不作聲的她。「怎麼?」

  「沒。」她欲蓋彌彰地大聲說:「那個……不,這個,這個是暖暖包。」

  剛才自己好像已經說過了?

  她快速接續道,認真讀著包裝上的說明的模樣令人發噱:「這是從日本來的東西,只要撕開外面的包封,讓它接觸空氣,就會自動發熱;上面說可以持續四十六度高溫二十四小時。」一口氣喋喋不休地報告完畢,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他又朝她睨了眼,情緒頗佳地哼起音樂;戛然停住的她,腦中一片白,迷惑……韓惟淑眨眨眼,霧愈來愈濃了,她有些害怕、有些恐懼──

  我們之間沒有結束,一切正要開始!

  不期然,這兩句話又躍上心頭,她已分不清現實與夢幻,碰碰的心跳聲震耳,她想她無法負荷過多的未知──

  「我要下車,我自己回家!」

  「我送你回去。」他無視要求。

  「我們不順路,你一定有很多事要辦,我──」

  「沒有。」他簡單打斷她,自顧自說:「我收到了同學會邀請函。」他投來注視,韓惟淑只好頷首響應。他接著說:「這次我只能停留四天,參加完後天的同學會就回瑞士。」

  現在她終於瞭解他堅持送她回家,只為確定她不會出現。「我知道了,我不會去的。」胸口有著受傷的痛楚。

  平順前進的汽車猛然一扭,他的手繃緊扣住方向盤,眉頭一擰,咬牙問:「什麼意思?」

  她遲鈍未發覺潛伏沸騰的怒流,不知死活地悶頭說:「我會打電話給主辦人取消我的訂位。」一周前她回函確定參加。

  「因為我去,你就不去?」他臉色陰惻,因壓低的嗓音。

  韓惟淑眉頭勾出問號,這話怎麼聽起來意思古怪?該說因為他去,她就不能去才對呀。

  阮滄日以為她沉默代表承認,黑臉一繃。耐心,耐心,他提醒自己必須保持耐性,他的時間有限,一定得設法爭取跟她見面的機會!

  不敢奢望她主動配合,可是排拒的態度卻也不是他期待的,他怒目前視,思考著下一步……

  ※  ※  ※

  車子還未停妥,韓惟淑已伸手欲推開車門,阮滄日的話阻止了她。她遲疑回頭,極端困惑的眼神:

  「請你再說一次──」她一定是聽錯了。

  「後天的同學會你非去不可,否則我就取消對康家的資助。」

  「我沒聽錯吧?!」她自我呢喃,有種世界倒反的錯覺。不是不能去,而是非去不可?!

  「我說到做到!康易磬的未來就掌握在你手中。」阮滄日斬釘截鐵,無商量餘地。

  「這是威脅──」怎麼會這樣?

  「不是威脅,這是追求的手段。」他怎麼也不肯承認自己絕望到必須使用這般卑鄙的伎倆;不容諱言,康易磬在機場對他說的話造成影響。

  「這不是可以拿來當玩笑的事……」她臉色忽地轉白。

  倉皇下車,還不及奔跑,就被追上的阮滄日扣住手腕──

  「這不是玩笑。」

  「不要胡說!」想要相信的渴望如狂濤抑止不住,淚水泫然滾下。

  「不管你相信與否,我是當真的。」

  「我是個死心眼的人,一旦認了真,就回不了頭了……」她像被燙灼似的掙脫他的手,淚眼看他,哀求地說:「這樣對我不公平,我很笨的,我學不會說收就收,我不會玩這種遊戲的……不要這樣欺負我……」

  「別哭……」傷害她是他最不想做的事,胸口全是對她的憐惜與歉意。「這不是一場遊戲,我喜歡你──」

  她拚命搖頭:「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討厭我的,從最初……你一直討厭著我!」事實傷人,她欺瞞自己十幾年,才懂放棄。

  「我不討厭你,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七歲的我的抉擇是壓抑迴避,五歲的你卻是勇敢地追隨真心,我後悔辜負你的勇氣,這次我絕不會退縮!」

  「不要再說了,我不會相信的……」她哽咽不成聲。

  「這是事實。」

  「不可能的……」

  「我一旦決定就不會更改,我浪費了十六年的時間來抵抗不可抗拒的宿命,夠頑固不冥,同樣我也能用十六年的時間來讓你相信。」

  「我無法……無法相信!」相信的渴望跟疑懼撕扯她的心。

  「我等──」阮滄日宣誓地凝視她。

  韓惟淑啜泣出聲,但無法言語;她顫抖地抿唇,悲慼地搖著頭……

  薄灰的天空飄撒細細的冬雨,小小水珠沾染在她發上、眉上、睫上,像個被抽光力氣的疲憊娃娃,她有氣無力:「沒有用的……我已經失去……相信的勇氣。」

  她抹淨臉頰上的淚水,盡可能堅強地移動身子,她不能回頭!儘管內心吶喊著,她也不能回頭,因為她知道,她真正不能相信的是自己!

  現在的她,她找不到一點證據來說服自己,能遠久保留他──

  ※  ※  ※

  「嘖,為什麼你們每獨處一回,大姊就哭一回?」韓惟真不解揚眉,朝著飄雨的天空瞧。

  他悵然不已,若有所思地凝望遠方,沒搭理。

  韓惟真不受影響:「姊好慘的,不僅要對抗你,還要對抗自己。」

  她的話勾起他的注意,模糊得像得到某種啟示。

  「愛情真值得人為它痛苦、折磨嗎?」不管答案是何者,她都不打算親涉寒潭,她下定決心。

  「痛苦也願意。」他沉吟。

  「我會跟大姊談談的。」韓惟真有些被感動,雖然不情願,也只能歎氣屈服。

  「謝謝。順便轉告她,後天我來接她去參加同學會。」

  韓惟真點頭表示知道,轉身回家去;她進了屋裡,直接往樓上去──

  「大姊?」

  她未作預告的出現,令韓惟淑來不及掩飾梨花帶淚的臉龐。

  「唉,我最怕人哭了。」她抽張面紙為姊姊拭淚。「這是何苦呢?弄得兩個人都不好受。」

  「你都聽到了?」韓惟淑抽噎問。

  「姊,是個大騙子。」

  「你不懂──」

  「也許我不懂,但騙子之所以是騙子,就是因為再多的謊言仍然掩蓋不了真實,它知道真實──」韓惟真手指點在韓惟淑胸前。

  「什麼是真?什麼是幻?」

  「讓我來仔細傾聽──」韓惟真調皮地傾斜三十度做出傾聽狀。

  唉,韓惟淑歎了氣,迷茫的眼凝視天花板,此時電話鈴聲「鈴……」響了;韓惟真還想說些什麼,考慮一下,先接電話去。

  「大姊,找你的。」她一手摀住話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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