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龍雁對著鏡子打量自己及腰的烏黑直髮思索了一會,拿起化妝台抽屈裡的剪刀正要向抓起來的頭髮剪去,卻在剪刀要觸及頭髮的那一刻忽然又打住。
放下剪刀,她從皮包裡抽出一疊鈔票往牛仔褲口袋裡一塞,隨手抓了件夾克披上,腳踩了雙拖鞋就要步出大門。
「你要上哪兒去啊?」母親小心翼翼地問。
「出去買點東西。」她懶洋洋地回答。
「呃——很快就會回來吧?」母親又問,神情甚至有些緊張。
她看了母親一眼,聳聳肩道:
「不曉得,有事嗎?」
「呃——沒——沒什麼!你去吧!記得回來吃晚餐。」母親這麼交代,費心掩飾內心的不安表露無遺。
龍雁於是走出前庭,攔住正巧經過的一輛計程車,往台南市中心出發。
在車裡,她閒來無聊地想著如何才能讓父母親明白她很好——雖然氣憤、傷心,卻沒有到了斷自己生命的程度;沒有痛哭三天三夜也只是因為她不想,並不是悲到極點,欲哭無淚。
吃得下,睡得著,沒有哭,甚至在看第四台上演的「志村大爆笑」時還能放聲大笑,這樣——很不可思議吧!
也許在別人眼裡看來真是如此。畢竟就在一個星期前,因為一個陌生女子的出面指控,原本跟她步上紅毯那端的男人成了別人肚子裡未出世小孩的爸爸,她也由一個披嫁紗的待嫁新娘變成了這場悲劇中最值得同情的受害者。
其實龍雁真正的感覺是嘔——嘔死了!
以為自己將是班上第一個結婚的人。龍雁驕傲地拿出大學畢業紀念冊,把所有同學都列入邀請名單;由於她在學校風頭健,人緣佳,除了有幾個人出國留學無法親臨,幾乎是紅帖出手,例無虛發。
怎麼也沒想到熱熱鬧鬧的一樁喜事竟會以這樣的結果收場!男同學尷尬的傻笑及女同學傳來的憐憫目光不知為什麼竟比結不成婚更令她難以忍受。
唉!他們心裡想些什麼簡直是太明顯了!以她龍雁的外在條件可以說打從高中開始就有數不清的仰慕者寫信、送花、買便當,在後頭窮追不捨;她卻偏偏嚮往心靈契合的愛情而選擇了外貌中等,在校表現平庸的張瑞昌。當時兩人的交往令全校師生跌破了眼鏡,殊不知龍雁藐視純外在的愛情其來有自,不足為奇。
原來,龍雁的大姐一出娘胎,臉上就帶著一個青綠色的胎記,其大小恰好遮住了她半邊的臉。女孩子嘛!年紀再小也知道愛美,這個胎記讓她受盡殘忍的恥笑,幼小的心靈也大大受到傷害。那段日子,龍雁記得剛上小學的大姐天一亮就哭著不肯上學,總要父親硬逼著去。傍晚又從學校哭著回來。
因為如此,父親從小就不斷灌輸家裡四個孩子一個觀念:外表美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正直寬容的心。漸漸的,不僅她大姐接受了自己外在的缺陷,龍家上下也都覺得趙傳跟郭富城一般帥;只要是女孩子,沒有一個長得比林青霞丑。
大姐後來嫁給一個苦追她四、五年的男人,也就是她現在的姐夫。姐夫婚前對大姐呵護備至,婚後更是體貼入微,讓龍雁好生羨慕;甚至希望自己長得平凡點,那麼至少可以確定娶她的人是真愛她。就算幾年後她醜了、胖了、嘮叨了、癡呆了,也不會改變。
既然在她眼裡,郭富城與趙傳無分軒輊,龍雁自然而然選擇了感覺上最忠厚老實的人選,哪裡知道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傢伙也會幹出欺騙女人的事。世上當真沒有可以信賴的男人了嗎?
給他個巴掌實在太便宜了他。幸而自己奉行婚前不獻身主義,否則傷心又傷心身,劈死他也彌補不及,而也許——就因為他們是始終不曾跨越最後一道防線,她才無法感受什麼叫痛徹心扉。
為他哭?門兒都沒有!
車到達市中心,龍雁付了車資面無表情地下車了。所謂面無表情,其實就是一種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致的懶散模樣。
龍雁走進一家美發店,隨便找來一個設計師。
「我要剪頭髮。」她說完逕自拿起一本雜誌翻閱著。
「要修多少?兩公分還是三公分?」身後的女設計師堆著一臉的笑容問。
龍雁對著鏡子皺眉頭。
「我要『剪』,不是『修』。剪得越短越好。」她指著雜誌上一個男模特兒,他有一頭柔順服貼的短髮。「就剪成這樣吧!或者再短一點也沒關係。」
設計師訝異地問:
「剪這麼短?確定嗎?你的髮質很好,又直又黑,該是留了幾年了吧?一下子剪這麼短——你不再考慮考慮——」
龍雁有些不耐煩。不過是頭髮,幾個月不到它就會長長了,怎麼問這麼多!好像她們談的是器官捐贈而不是剪髮!
「我確定要剪短。如果你不會剪這個髮型,換個樣子也行,短一點,就算是小平頭也無所謂。」龍雁聳聳肩。
設計師倏地笑笑。
「你誤會了,小姐!你肯定的話,我當然會剪出你想要的髮型。」
「我很肯定,你可以開始剪了。」龍雁繼續埋首雜誌中。
一個小時之後龍雁走出美發店,削薄的頭髮柔柔地貼在她弧度頗美的後腦上,兩旁髮長及耳,全都梳向耳後;雖不若龍雁希望的那般短而叛逆,卻凸顯了她的聰穎和年輕。連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挺喜歡這個無心插柳新剪的髮型,畢竟她剛出門時想的全是些稀奇古怪的點子,包括在後腦理出幾個驚世駭俗的字來。
甩甩頭,感覺頸後一陣涼爽;頭髮輕了,整個人似乎也變輕了;婚禮取消後近一個星期來,龍雁首次有了笑的衝動;她真的從沒有想過一點點的小變化對心情竟有這麼大的影響。
接下來她去看了場低俗喜劇片,可惜真正能讓她感覺好笑的不到三個鏡頭,而她所謂的笑,不過是微微扯動嘴角罷了。
走出電影院,她找了家電動玩具店玩起了瘋狂大賽車。硬幣一個接著一個投進機器中,眼睛直盯著螢幕,雙手不斷地轉動方向盤,偶爾嘴裡還迸出幾句不雅的咒罵。
等她終於想起時間,猛一看看表,才發現是該回家吃飯的時候,再耗下去的話,老媽會真以為她自殺了。龍雁於是甩動酸疼的手踏出電玩店,剛想舉手招一輛計程車,卻聽見身邊有人喊她的名字。
「龍雁?真的是你?」一個小個子的女人睜大眼看著她。
龍雁一聲呻吟幾乎脫口而出。
她想獨自一個人,尤其不希望碰見大學同學——怎麼台南市就這麼小嗎?她造型都換了,竟然還有人認得出她。
「天啊!真的是你口也!我在電動玩具店外頭看了你好久,一直不敢確定;我想你不會來這種地方——哎呀!你怎麼把那麼漂亮的長頭髮給剪掉了?」
龍雁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是你啊!胡美琦。」
「你一定是想改變心情吧!」胡美琦仍看著她的頭髮,語氣聽來很遺憾。
龍雁聳聳肩。她不喜歡這種情況,又無法轉身就走;因為胡美琦不是個虛情假意的人,同班四年她們雖非很要好的朋友,龍雁仍記得她總是那麼真誠且樂於助人。
「你不要再難過了,」胡美琦對她說:「張瑞昌這麼壞,你應該慶幸自己在還沒有嫁給他之前就發現了真相。」
「謝謝你。其實——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在意。」龍雁說。
「不要瞞我了,你一定是很傷心;要不然怎麼會剪掉一頭長髮,還跑到電動玩具店來發洩?」
龍雁苦笑不答。
胡美琦歎了口氣。
「如果能痛哭一場,你很快就會把不愉快的事忘掉了;可是以你的個性——你很少哭吧?」她問。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哭過。」龍雁這麼答。她記得是奶奶過世,她老媽說不哭不敬,硬掐她大腿要她大聲哭出來。
「然後呢?」
「我不記得了。」拜託!她可沒有時間在這兒跟同學討論幾歲時哭了幾次,或是為什麼哭等等的無聊事。「呃——對不起!」她試著笑得開心些。「我該回去了,我媽還在等我吃飯呢。」
胡美琦看看天色。
「是該吃晚飯了,真可惜不能跟你多聊;不過我還是要給你一個建議。既然你不喜歡哭,不如出去散散心,找一個遠離塵囂的地方待幾天,把心煩的事都忘掉,這幾乎跟哭一樣有效哦!」
「非常感謝你,我一定會慎重考慮的。」龍雁說:「我真的該走了,有機會再聊。」
胡美琦在她舉手攔車時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拉住她的手。
「如果你無法決定到哪裡去散心,打電話給我;我可以推薦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謝謝。」龍雁拉開車門上車,一直維持著臉上的笑容對她來說真是件辛苦的事。
「別忘了哦!」胡美琦在車開走前又一次叮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