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公?」
「總教官呀,別說你不知道這個綽號噢。」連振道的老校長都曾在朝會時不小心用這個綽號稱呼總教官,引來全校師生倒抽了好幾口涼氣。「難道你是轉學生嗎?你是哪一科系的?」
「國際貿易科。」
男同學吹了聲口哨,「國貿出美女。」
「不過我是老--」師字還沒來得及脫口,她已被男同學一把揪住手臂。
「綠燈了,快跟我來!」
校門近在咫尺,但那名男同學卻拐了個彎,將她帶到校區另一邊的窄巷。
「學校哪個教官都好說話,就只有關公最麻煩,所以以後你要是想遲到,最好挑一天不是關公值星再遲到,不然你只要被他抓到過一次,到你畢業之前他都會記得你這號人物,標準的嫉惡如仇。」他發揮學長愛,教導小學妹混水摸魚的小秘訣。
男學生四下張望片刻,雙手朝石牆一攀,猴子上樹一般輕鬆越到牆頂。
「你要翻牆進學校?」
「廢話!難不成還傻傻地任關公記警告一支噢。」男學生把手伸向她,「哇,小學妹,你真的很嬌小耶,我身體都壓得這麼低了,你恐怕還構不著我的手吧?你多高呀?」牆上的身子又向下探了幾公分。
「一五○。」正確數字是一四九點三,不過被她使用「無條件進入法」取整數。
「我比你高十五公分耶,很配吧。」雖然一百六十五公分對一個男孩來說並不算高,但他的驕傲仍寫滿年輕臉龐。「來,我拉你,上來。」
「我想我不用麻煩你--」老師遲到又不是什麼大事,她犯不著委屈自己爬牆,只是話還沒說完,就被第三道聲音打斷。
「二資二甲,周孟儒。」
圍牆的另外一邊,傳來了好沉的嗓音。那聲音既不激昂也不了亮,像是一般說話的口吻,卻讓牆上的男學生重重一震,全身僵硬。
「慘了,被抓到了……」男學生捂臉低吟。
「下來。」
被指名道姓的男學生--周孟儒搔搔短髮,認命地跳到圍牆所區隔的另一端,「總教官,早,我先自首,我遲到外加翻牆。」
杜小月只聽到一牆之隔的校園內傳來簡單訓話及周孟儒的道歉聲。
五分鐘之後,沉嗓轉移目標。
「牆外的共犯,爬過來。」
「總教官,牆外沒有其他人啦!」那個笨學妹見苗頭不對應該早溜了吧?
「你是要自己爬過來還是要我過去抓人?」
呃……那道嗓音聽起來好像很凶。
「我、我不是學生。」她澄清。
「爬過來!」嗓音只加重了一些些,卻猶如悶雷沉響。
「小學妹,你還不快跑,趁教官看不到你的長相和班級,快跑!」周孟儒硬著頭皮大喊,他算得上夠義氣了,不顧自己死活,先煩惱她能不能脫身。
「區區一個遲到兼爬牆,犯不著畏罪潛逃,有膽跑就要有膽承擔後果。」悶雷嗓所傳達的訊息是無可比擬的脅迫。
「我真的不是學生,我是振道新任國貿科老--」
「我不跟一個見不到面的人說話,爬過來。」悶雷嗓不容商量。
杜小月扁扁嘴。真是秀才遇到兵……那道悶雷嗓的主人簡直固執到不可理喻。
深吸口氣,杜小月先後退數步,瞬間助跑,輔佐嬌小身軀飛撲到牆面上,試了好些回,雙掌才牢牢攀住牆沿。
「嘿唷--唉呀--嘖,嘿唷--」
即使看不見圍牆另一端的情況,兩人也大略能從這一連串音節中知道她的努力及挫敗。
「總教官,那個小學妹很矮耶,恐怕攀不到這麼高的牆……」
杜小月聽到周孟儒為她說情的聲音,但等了許久,那一邊仍只有沉默,毫無任何心軟的言語。
她一定要看看這道悶雷嗓的主人!
她要看看振道技院到底有哪個這麼不近人情的師長!
一股突來的強烈傲氣加上慾望,讓她重燃鬥志!
這一回,杜小月卯足了勁,終於成功地讓自己像只壁虎般掛在牆面,並且維持著不甚優雅的姿勢懸吊在上頭。
唰的一聲,垂牆綠葉中終於探出一顆腦袋瓜子,漲紅的雙頰及滿臉大汗顯示出她的努力。
「小學妹,你好厲害!」周孟儒為她叫好。
杜小月直到將右腳掛在牆上才用力吁出好幾口氣。接下來最大的難題是,再從高牆上跳下去--
「小學妹……」周孟儒想上前幫助她。
「讓她自己來。」悶雷嗓又阻止了他的動作。
自己來就自己來,這堵牆雖高,但還不至於高到會摔死人的地步。杜小月賭氣一想,沒多考慮便從牆上跳了下來。
原本該是完美的落地,卻在腳掌著地時踩著了枯黃落葉間暗藏的石塊,讓她重心失衡地撞上背後石牆。
時間有片刻的靜止。
「好痛……」杜小月可憐兮兮地揉搓著被撞疼的背部。
「小學妹,你沒事吧?!」周孟儒扶起她,順勢在她耳邊嘀咕:「第一次帶你爬牆就被關公抓包,看來勞動服務是少不了了,沒關係,我會跟你一起受罰的。」
「關、關公……」疼痛讓杜小月的思緒還有些混沌,愣了足足半分鐘,圓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落在那條籠罩在她身上,而又拖曳得好長好長的影子。
那條交融著她的身影,幾乎比她的影子還長上數倍……她知道自己不高,但依身影與她的差距折算,那條黑影的正主兒少說也有一九○。
一九○……怎麼她最近都遇到這種用身高壓死人的巨人?不過這回遇到的巨人和那天晚上遇到的男人絕對是天差地別,光溫柔體貼這一點就是學生口中的「關公」所欠教育的!
抬頭,落入她眼中的是一排閃閃發亮的扣子,以及找不出半點皺褶的墨綠襯衫。
抬頭四十五度,她看到一塊鑲在胸前的鍍金名牌,上頭寫著--
總教官,應承關。
仰頭九十度,她看到一張嚴肅正直的剛強臉孔,微微垂睨著她,卻帶著高高在上及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
「是你!」杜小月驚叫,右手揚得好高好高,直指著他的鼻尖。
應承關眸中閃過片刻詫異,但他隱藏得很好。
周孟儒忙攔下那只落在應承關鼻前的纖臂,「小學妹,你翻牆被捉到還這麼囂張--」
「不是,是他--」
「他是總教官,還不趕快敬禮!」
「但他是--」
「周孟儒,午休到教官室報到。」應承關打斷兩人的雞同鴨講,「現在,進教室。」
「那小學妹她……」
應承關只是覷了他一眼,周孟儒立即噤若寒蟬,貼近杜小月頰畔小小聲地說:「小學妹,我是二資二甲的,有事情就到我們班上來找我,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識時務者為俊傑」的護花英雄立刻一溜煙消失在兩人面前,他確信應承關不會太為難小學妹。
「呃……關先生,你好。」杜小月朝他深深一鞠躬。
「我不姓關。」應承關微蹙起眉。上回她就是這樣朝他敬完禮,轉身就跑。
「可是剛剛那個男同學叫你關公--」
「那是因為我的臉。」
杜小月仔細打量他,給了他一個「噢,我明白了」的頷首。
「那你……」
「應承關。」他報上名字,連帶指著胸前名牌。
「我叫杜小月。」兩人的生疏,一點也不像有過一夜酒國情誼,「我不是學生,請你相信我。」
「但你的模樣比學生更像學生。」眉清目秀的容顏不見半點化妝品的點綴,體型嬌小可愛,像個稚氣未脫的少女。
「我已經二十六歲了,只是比較矮一點。」當然對他而言,她可能算是矮很多的那一種人。「我是振道新聘的國貿實務老師,請多指教。」她伸出友誼之手,白白軟軟的柔荑高舉,擱在他胸前,不過這種高度對她而言已經幾乎要將手掌舉高過眉。
「老師帶著學生爬牆,罪加一等。」他故意漠視她善意的小手。
「耶?!你、你在開玩笑!」她隨即大退數步,忘了放下的手還高高舉在半空中。
「我是在開玩笑沒錯。」
「可、可是你的臉……」太神了!那張臉上可瞧不出半分開玩笑的意味。直到看見他眼底淺淺的笑意,她才確信他此時的臉色不包含任何責備及嚴厲,忍不住垂下頭咕噥道:「難怪大家要叫你『關公』……」那張沒啥情緒起伏的臉龐與廟宇裡肅然的神像還真有數分神似哩。
杜小月反應遲鈍地拍拍牛仔褲上的草屑,拾起地上的小包包。
「你怎麼知道有學生會從這裡爬牆進來?」
「當教官兩年多的經驗。」
「喔。你要怎麼處置爬牆的那個男同學?」
「申誡一支、勞動服務一周。」
看在周孟儒好歹也替她說過話的份上,杜小月一報還一報,「不可以當作沒這件事嗎?」
這是關說。依應承關以往的脾氣,他會直接讓那支申誡升級成為大過,勞動服務一周變成一年,但這一次,他只是淡淡回道:「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