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給人壓力,而且我並不喜歡改變現況。」
「我不夠好到令你想改變。」他低笑。
「你為什麼喜歡我?」
「因為你很好,好到讓我想獨佔、獨攬你喜怒哀樂的權利。從外表的吸引,到相識後的欣賞,我無法解釋出為什麼,喜歡就是喜歡了。」
突然響起的電話聲打散了一室的不自在。
范群按起電話:
「喂……啊!嗨,哇達西……」然後是一長串的日文。
從來不覺得日本話聽起來悅耳,總覺得是由一堆生硬且不具美感的「啊喏」、「疊死嘎」、「嗨」……所組成,但范群有一副好嗓子,使得日文聽起來不顯得那麼可笑。
似乎是一通很重要的長途電話,使得他一時半刻不能掛上電話。
羅紅吁了口氣,轉身走向書牆,跳過英、日文書籍,挑出了一本史記翻看。「項羽本記」還沒溜完一頁,眼光卻已不由自生的看向范群的側面。
莫名其妙被這麼一個人喜歡了上,算是一種榮幸吧?她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一個向她表示愛慕的人,但不可否認,在慌亂的悸動之下,有著少女初萌的喜悅。
心口又跳快了數拍。在這充滿他個人風格的房子之內,她覺得安全與溫馨,這與喜歡有關嗎?
他掛上了電話,側著的面孔轉過來,與她迎視相望,習慣性先笑了下才開口:
「我父母準備來台灣省親,順便看我。」
「喔。」她將史記摟在身前,不知該回應什麼。
「也許你會對我父母的異國婚姻感到興趣。」
他不打算再接續剛才的話題了嗎?也許他體貼的天性察覺出她對之前話題的不安,所以準備移轉她的注意力了是嗎?她猜測不出,也慶幸剛才的話題不再接續。
「以我們中文系的說詞,女子外嫁,叫「和番」。」
「昭君出塞?」他笑。
「龍應台女士那一篇?」她笑了出來,想到此位作家曾以此為名控訴台灣當局對外嫁女性的不公平待遇。
「在亞洲,女性仍是弱勢團體。」他回憶道:「在我大伯父的家,女性必須溫順服從,穿著和服,髮髻必須梳得整齊,丈夫若沒有回來用餐,妻子們便不得在大桌上吃飯。丈夫回來了,妻子不管多晚都要等門,跪著迎接,若外頭撞了情婦,妻子也不能有失禮的舉動。」
「現在還有這種家庭?我以為日本女性解放了。」她吃驚。
「有些家庭依然死守著古老傳統,不允許有人例外。我父親就是在這種教育下長大成人的。」他笑。曾經爺爺努力過要他接受川端家的家庭教育,但他那時早已被父母平等互敬互愛的相處方式教育出較文明的人格,任憑爺爺怎麼灌輸「男人是天」的理念也是枉然。
「怎麼會有女人敢嫁給你們家族中的任何一個男人?」她好奇。
「所以我父親差點娶不到我母親。那年我父親大四,因為畢業旅行來到台灣。你知道,日本人再怎麼旅行,也總是鍾意有溫泉的地方,所以落腳在知本。我外公家那時經營溫泉旅館,接待的大多是日本客人,所以館內的人幾乎都會一點日文,就我母親不會。那時她才剛考上大學,史地分數非常的高,表示她歷史讀得非常好。通常中國人都有一點點仇日情節。」他苦笑,突然覺得自己的命運與父親非常雷同,都對中國女性無比傾慕。
「我父親為了追我母親真的是吃足了苦頭。除了苦練了一口中文外,四年來不斷的飛來台灣,只求可以讓我母親少討厭日本人一些,至少不要討厭他,也在那四年,我父親全盤改掉了我爺爺在他腦海中根植的男尊女卑觀念,因為我母親在對他動心之後,曾說過她可以接受日本人,卻絕不會嫁給一隻沙豬。」
她輕聲笑了出來。
「異國聯姻本來就有很多要協調的觀念,我想你的父母結婚之後,應該還有諸多問題要面對吧?」
「是。」他點頭:「首先他們就不見容於父親這一邊的家人。那時父親真的快崩潰了,因為外柔內剛的母親不願當個被歧視的媳婦,在爺爺三番兩次拒絕她入門、不許踏入川端家大門一步後,母親收拾行李就要走人,幸虧我父親對她已非常瞭解,趕到機埸攔住她,並且帶她到京都定居,從此遠離東京的一切是非。否則今日的我,可能會成為台灣人,前題是——我母親必須向戶政機關報備「父不詳」或「已歿」,否則我會如龍女士的兒子一般,被台灣當局拒收。」
「你們現在與祖父那邊的關係仍然不好嗎?」
「不好的只有父親與祖父,他們鬥氣二、三十年了,我爺爺心底其實早已承認我母親了,但不肯直接說出來。我父親仍非常介意爺爺對我母親的歧視,讓我母親受了不少委屈。」
看來他的家族頗大也頗複雜。
「你母親沒有居間協調嗎?」
「如果你見過她就會明白了。她不是「阿信」型性格。羅紅……」他遲疑著:「後天我父母會來,你介不介意陪我一起見見他們?」
「我該去嗎?」她不想改變朋友的身份。
「我是強求了……」他眼中的希冀之光消頹了下去。對她的喜歡一直在加深只是她並沒有相同的感受。他有法子拉回自己的沈陷嗎?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對你的喜愛在心中加劇的躍動,
像被惡魔迷佔了心神。
所以——
風度翩翩陣亡於醋意滿天;
文質彬彬碎裂在獨佔欲中。
無慾無求的心不再平靜沉潛;
有所思,有所戀,有所求,於你心。
如果戰鬥與掠取是男人的宿命,
且讓我張揚著赤誠的旗幟,
往你的心攻佔——我愛你。
第六章
一朵清蓮,在宣紙上娉然綻放,淡墨的荷葉也一一浮現水面,烘托出蓮花的姿態。宣紙右下側於是點出了主題——孤芳。
羅紅將毛筆擱回筆架上,原本只是想等墨水乾涸,好收起畫,不意卻又陷入這兩日來常有的怔忡恍惚。
「在做功課嗎?」羅夫人進入書房問著。
「呀,不,我畫圖而已,畫完了。」她收著桌面上零星放置的物品。
「畫還沒乾,放著吧,我用不著書桌。」
「喔。」
深秋了,早晚的天氣皆有一絲涼意,母親身上正披著父親的毛衣,想來是父親親手服務的,書房房內依稀可以聽到廚房傳來抽油煙機的聲音。父親在準備晚餐了。
「這幾天范先生沒有來接你上學。」羅夫人開口道。
母親進書房不是想看書,而是想與她聊天嗎?她低著頭撥弄毛筆。
「他父母來台灣省親。」
「他沒介紹你給他父母認識?」羅夫人細緻的眉峰微擰了起來。
「我拒絕了。」她一直在想這個拒絕是對還是錯,卻又浮現不出明確的答案。似乎怎麼決定都不恰當。
「你不喜歡他。」
「是嗎?」可是兩、三日不見,心中是想他的,會因為他是她唯一的朋友的關係嗎?「怎麼知道自己喜歡或不喜歡呢?」她疑惑著。
羅夫人撫著身上的男性毛衣,看向有一些距離的女兒。「你知道我與你爸爸是怎麼認識的嗎?」
「爸爸說你們是高中同學,他一直都很喜歡你。」
「是同學不代表認識,何況那時追我的人不少,上了大學之後更是。」羅夫人蒼白的面孔上泛了些許紅暈,不太好意思的說起當年情事:「有一次我生病了,許多人送來花和禮物探望我,你爸送來的卻是課堂上的重點筆記。你知道我一生好強不服輸。期末考迫近了,卻沒能準備功課,心情沮喪是可想而知的。你那讀歷史系的笨老爸就這麼跑到會計系幫我上了三天的課,抓了不少考古題,使我依然能夠考到好成績,而他卻差點被二一。」她輕吁了口氣。「我想,每個女人心目中需要的伴侶不盡相同。我需要一個能讓我無後顧之憂的男人。那時我不明白喜歡與不喜歡要怎麼分別,但我願意與你爸共度一生,那就夠了。我從不以為我會愛上什麼人,所以感情處理得並不慎重。但也許在我還不知道之前,我就已經喜歡上他了。」
她們母女從未有長談的機會,因此書房的氣氛顯得有點僵滯。羅夫人更不是慈母型的長相,不過她已盡她為人母親最大的努力來與女兒分享經驗了。
羅紅輕道:
「為什麼男孩子總是追求者,並且明白他們中意誰?」
「我也不懂。但能被喜歡,應當感到榮幸,即使你不喜歡對方。」
「我弄不清楚心中喜不喜歡。」這是她目前最大的問題。
「不急的,你才大二。」為人父母的私心,都希望女兒不要太早涉入情網,畢竟是累人了些。
羅紅開始收拾畫紙。想到了他過完這學期就會回日本,想到了兩個不同國度的距離,想到了他與她之間的模糊界線……
只稱「朋友」,已顯得有點自欺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