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來說,沒什麼可不可以,必不必要;生活平淡不如何,精神也不怎樣,總是過日子而已。因此她特別討厭瑣碎的事。許多事在別人眼中看來也就太過漫不經心。
將破洞補好,正要攤開檢視時,不意瞧見校園外牆不知何時站立了一名男子。烈陽映在他墨黑的鏡片上,反射出她詫然的面孔。他站得不遠,大概距她只有五、六步。
她怎麼沒發現他的存在呢?如同上次一樣……上次?啊!是了,上星期與夜茴步行回家那一次,也看過他。這個人為何能做到讓人渾然不覺他的出現?也居然做到了即使突兀出現也像存在得理所當然。
多稀奇的一個人。
他走過來,在她晃動的腿邊停住。
她背靠著榕樹,右腿曲立在牆頭上,左腿在外牆打著輕快的拍子。他與她的視線銜接在四十五度的角度。
「我是唐勁。」他開口。
「那我是誰?」她縮回左腿,雙手圈住膝蓋。
「你是單家二小姐,單夜茴。」
她是夜茴?多麼新奇!在太多人這麼以為之後,也許她該改姓名以滿足眾人的期盼。
「有何指教怩?唐先生。」
「在單晶晶急欲取代你成為『影子』的現在,你認為你的處境安全到可以隨意閒晃,不怕意外發生嗎?」
「我以為她的目標是大小姐。」單曉晨心口一緊,發現自己居然沒想到夜茴可能曾遇到的麻煩。若不是眼前這位陌生人的提醒,她是全然不會有防範的。
「是,她的目標是曉晨小姐,因此你的存在便礙眼了起來,不是嗎?」
「你稱她為『小姐』?為什麼?我沒見過你,你不是單家的人。」會稱她為小姐的不只單家,還有莫家。比起單家的一目瞭然,莫家的枝節繁茂,就難以記憶了。他自稱是唐勁……有點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
「單家?」語氣像是由鼻腔哼出。「我服務於莫氏,不是你們單家支使得起的。」
好傲的口氣!像是表哥表姊們談單家的方式。果然不愧為莫氏的員工,想必是舅舅們用心栽培的精英之一吧?
單家讓莫家瞧不起的,並非家世的淵源或暴發戶的行止,而在於單毓琉的花心下流,高攀了莫家嬌花,卻從來不是守貞的丈夫。莫若怡的病故,也成了單家的罪狀之一;要不是還有兩名子女牽連了單、莫兩家的關係,今日還頁不知會走向什麼局面。
「呀,你大概就是曾與哥哥共事過的那位唐勁吧?」終於想了起來,她彈著手指問著。
「是。靖遠提起過我?」不得不評估靖遠兄妹對這位庶出妹妹的情誼是否比他預期的濃重。
「他喜歡聊一些奇人軼事。」她微笑,張揚著彎月眉打量他。
這是一張宜喜宜嗔宜冷淡的面孔,笑容破開了臉上的微霜傲氣,竟不令人感到難以適應。
奇人軼事?他幾時是榮列其上的人來著?努力拉回心神,才驚覺自己竟然失神在小女生天真的笑靨中。
「那麼你對我是有相當的瞭解了?」他閒問。
「怎麼會?我頂多知道你是哥哥眼中很有才能的人,其他就沒了。」有才能並且極有可能在十數年後成為莫氏權力核心的舉足輕重人物——哥哥稍稍提過。
這個男人並不好瞭解;表情很淡,不輕易表現出嗔怒,也不會給人傲氣冰寒的感覺。有些企業界人才,尤其出身世家的,往往有不自覺形於外的傲氣,手段冷酷無情也忠實的表現在冰冷的面孔上。像她二舅就是典型的代表人物,商界封之為「修羅」;這種人也不是不好,只是很讓人打由心底提防起來。
他的眼睛炯然有神,清明機敏,不是那種無所事事的人,自然,也不會閒晃來這邊就為了與她聊天。
他……該不會對單家的二小姐產生興趣吧?以他的「高齡」,會看得上她這種青澀到連果肉都來不及長好的果子嗎?瞧不起單家,自然對單家人不會有高級評價,何況他是莫家那邊的人,情形就更值得玩味了。
他幹嘛跑來與單夜茴聊天?
「不管你是基於什麼理由願意成為曉晨小姐的影子,希望你不是單晶晶之流的人物。」校園內響起下課鐘,他不打算再留下,打過照面即可,未來還很長。
「你以她的保鏢自居?小題大作。」她輕嗤。他有終極保鏢的身手嗎?即使有,又當台灣是什麼地方?一時好玩的伸腿踢向他胸膛,不意——「呀!」
足踝被制住,按著不留情的一扯,她身子不穩的側向校外,求生本能讓她的雙手攀住他寬肩,才發現他儒雅西裝行頭下,竟不是軟趴趴的嫩肉與單薄的排骨架。
食指悄悄戳了下他頸背的筋絡,感受到他渾身肌肉快速一抽,是個反應迅捷如豹的男人。
視線與他接上,變成她下他上,角度大大不同。
「大膽的女孩,還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
「多著呢。」她笑,跳下他雙手的抱摟。
「你不回學校了?」
「既然蹺出了學校,不趁機當個壞孩子怎麼成?」她一向隨性,也不特別注重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的。
他不由自主的跟著她走,理智不斷的示意他得回公司處理公事了;繁重的公務與公司內部人員的排擠示威,在在考驗著他的能力,若不迅速做出一些傲人的成績,很難建立自己的版圖與威信。
必須做的事太多了,他不能把時間耗在一名無關緊要的小丫頭身上,畢竟她並不是他的正主兒,身上沒有莫家高貴的血統,有的,只是單家那種低下的傳承,理她做啥?
「你為什麼跟著我?」走了百來公尺,停下步子平息自己稍微紊亂的氣息,一屁股往一輛板擦得光潔的鐵灰色豐田車車蓋坐上去。
還真是巧,她尊臀正坐著唐勁的重。
唐勁打開車門。
「我沒跟著你。」說著違心之論。
她打量著車子里外,訝然道:
「九五年的車種你可以保養得這麼好真不簡單。你有潔癖,也討厭混亂對不對?」
她很聰明,並且觀察入微。
「怎麼不認為我請專人保養?」
「有專人保養怎麼可能會隨時保有乾淨的車體?我哥哥的每一輛車都有專人伺候,但他還是有本事堆滿成山的雜物。」衣服、毯子、手機、電腦……東一件、西一個的,常弄得後座不能坐人,前座難以攻佔。對大哥來說,正好用來逃避女人搭便車的糾纏,所以認為自己亂得很有智慧。每次她要坐入前,都要等他清理完才進得去。
「我沒搭過這麼清爽的車,可以借我坐一程嗎?」
「大小姐怎麼坐得慣小日本車。」他微撇唇角。
「大小姐連腳踏車都騎過。」她跳下車蓋。「可以嗎?也許你可以順便教我開車。」
他不發一言地將她領到車子的另一邊,打開車門送她入客座。「等你滿二十再說吧,小鬼。」
真是鬼迷心竅了,做著一件又一件不台理的事,此時甚至決定載一個小女生去兜風。
看著小女生興致盎然的面孔,就是狠不下心違逆她的期盼。
「拐你去賣掉,蹺課的壞學生。」他恐嚇著。
「看在你長得很順眼的份上,鈔票一半分你數。」她好天真純「蠢」的嬌叫。
他笑,真正的發自內心,終於忍不住伸出右手探向小女生的短髮,覺得全天下再也不會有比她可愛聰慧的小女生了。
——單夜茴,溫柔可人,美麗秀氣,讓人忍不住想呵護,不讓她受到一絲委屈……。
這是後來調查來的書面報告,同樣的失真且籠統。不,她拉不秀氣,也不可人溫柔,但唯一對的是:他懷疑有人忍心讓她受委屈,拂逆她的希冀……。
這大概會是一場走了調的劇碼吧?
他心中有了這個預感。
他的直覺一向很靈。
第三章
很少有機會可以欣賞到單夜茴驚慌失措的表情。
校警說今天沒有任何學生在上課時間由大門口出入,但曉晨就是平空不見了。打她的手機,卻是關機的情況。她會消失到哪兒去?
由早上著急到放學,才在前來接她們放學的司機口中得知曉晨在中午過後已回到家。發生了什麼事嗎?還是曉晨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
回到單宅,她慌忙的衝上三樓,奔入曉晨的房間,連母親的叫喚也充耳不聞。
直到親眼見到曉晨無恙,她才放下懸了一整天的心。
「你……還好吧?」
單曉晨站在陽台上,一杯剛送來的蜜桔茶——攀升著白色煙霧,春風暮藹在向西的窗口投擲入一地的金黃。
「做什麼這麼慌張?」她問。
「早上你說在保健室休息的。」將書包手袋放在一邊,她也走到陽台,金色陽光遮不去她的蒼白。
「坐在圍牆上,不小心掉到外邊,覺得這種好天氣不該用沉睡虛度,所以我四處逛了逛。」倒了一杯,招呼妹妹過來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