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覺得像不像?」雙手各拈起棉紙一角,展示畫作於佳人面前。
姬向晚凝重地看了良久,首先建議道:
「你要不要先去找幾本書回來研究繪圖的基本筆法?」
「不像嗎?」湛無拘抖了抖紙張,堅信自己頗有繪畫天分。事實上他眼中的焦蘭達就是長成這個樣子。
「很像,十足像令堂的大作。」直到此刻她終於相信上次所見之畫像,確實出自湛家大娘之手。
湛無拘唇角抽搐:
「拜託!她是個畫癡。」
「我相信。」絕非有意侮辱,只不過事實就是如此。
此刻,他們坐在馬車裡,車行的方向是蘇州。昨日由紀宅出走後,正好瞧見紀家商號裡正有三十輛馬車的貨物要運往蘇州,湛無拘付了些銀兩,便穩當地跟著這一列貨旅走。閒來沒事,湛無拘才準備以牙還牙地在抵達蘇州後,往大街貼滿焦蘭達的畫像,並且寫上一些壞話……
但計畫顯然注定要夭折。畢竟你能對一名畫癡抱多大的希望?
由得他玩興盡了,姬向晚才有所感道:
「昨日還堅持要我與表哥談清楚呢,卻又直巴巴地趕往蘇州走。你的心性真是一日數變。」所以……他親她,亦是一時興起而已……吧?!
湛無拘丟開了棉紙,偎近她道:
「瞧昨日那情況,短期內方表哥是不得清閒了,哪有機會給你們了斷這種家務事?反正方首豪知道我是你未來的丈夫便成了。我們打過招呼啦,有這麼多人可以見證之下,可不能說咱們私走毀婚了。」
她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我的心已夠亂了,你何苦硬要來攪和呢?」
「向晚,你又何苦堅持要扛著失意的包袱,不放寬心去玩鬧大笑呢?」他反問。
「因為事情是發生過的,而我傷心。你無法只對好玩的事大笑,而面對傷心的事卻不予感受吧?」
他突然抓住她右掌,並攤開朝上:
「你相信算命嗎?」
呃?改談別的了?那她想談的正事怎麼辦?
「信嗎?」他催促。
「我信老天爺安排了一切。」
他搖頭,卻也點頭,開始評著她掌紋:
「你的手指纖長、顏色紅潤,三條主紋路深且弧度完美,表示你是一個善良、心好命也好的女子。當然有一些不識相的小細紋各自橫阻在主脈上,表示了人生裡的波折,但最重要的——」他輕輕縮起她手掌為拳:「命運,掌握在我們手中,這也是可信與可不信之處。」
她呆呆望著他,仍在消化他的意思。
「如同我們活過的歲數不會再回來一般,你該重視的,應是當下的快樂悲傷、每一日的酸甜苦辣。否則豈不白活了?過去既然無法改變,又何必死扛著不放?」
「你是在勸我……忘掉所有的不甘與傷心嗎?不要再記著被背叛的痛苦?」她努力要理解,但並不相信這會是他的意思,他又不是以德報怨的聖類。
湛無拘居然點頭:
「當然,忘掉,全忘掉!就當你生命中從沒出現過這一位張三李四。」
「為什麼?」她聽出不對勁。
「因為你的丈夫我會吃醋,我不要你大腦裡想著我以外的男人,連恨也不許。」這回他的表情可是再認真不過了,向晚該不會又當他在玩笑了吧?
顯然他做人失敗得很徹底,就見姬向晚俏臉一寒:
「你又來了!我說過這種玩笑不好笑。」
「向——晚……」他無力地呻吟:「我的表情不夠誠懇嗎?十足十真金的心意被丟到陰溝裡發餿,你於心何忍?是不是要我流著血、嚥著氣、顫抖地交代遺言,你才會相信那是真的?」
她心微顫,別開了眼,不知該如何是好。原本已凌亂的心,在教他偷親了去之後,更是亂得一塌糊塗。但一切都是錯的……
家裡訂下的婚約,她哪來的膽子違抗?那是大不孝呀!她絕不能讓雙親蒙羞……可是,一顆遺失了的芳心,再也拉不回當初單純只為表哥癡守的原樣了。被背叛的痛無法平復,又來一名邪魔似的男子歪纏弄亂她心思……
心……其實是向著眼前這冤家的,但能信他嗎?信了又如何?她是別人的未婚妻呀。
「瞧,你又蹙眉了,又是想到那風流種對不?!」湛無拘猛地拉她入懷,既然怎麼說、怎麼行動都沒用,那他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想到你也會令我蹙眉呀。」她沒有太過掙扎。
也許是太習慣了他的毛手毛腳,亦或許是想到日後生命中將不再有他相伴,揪心的感受倏起,無奈地趁此汲取他的體溫氣息。日後,也只能這麼懷念他了。
「向晚,你不快樂的原因是放不開。放不開方首豪的風流,令你受傷;日後,若是咱們沒機會當夫妻,你則會放不開對我的思念,然後千般緬懷。」
「誰會思念你!」她連忙啐他。
湛無拘淺笑不已,將她螓首又壓回胸懷內。
「是,你不會,因為你沒有機會。」
再沒抬槓的興致,在湛無拘難得的溫柔正經裡,他們依偎著,靜靜品味這無言的情感交流。
她會永遠記得他的,她知道。
他不會讓她飛走的,他肯定。
※ ※ ※
起落有數的馬蹄聲驀地凌亂起來,驚慌的馬嘶聲交雜著人聲打破了馬車內寧宓的氣氛。
「怎麼了?」馬車在劇烈搖晃後停止了行進,姬向晚擔心地問道。
湛無拘輕輕放開她,掀開竹簾一角探視外邊情況,不久後縮回身子:
「好極了,是咱們的老朋友——蒙面人。」
「什麼蒙面人?」姬向晚全然沒有印象。
「就是打死兩名老乞丐的那些人嘛。」他好心地提供解答。
她想起來了!老乞丐的死狀、刀劍交擊聲……那些殺人毫不遲疑的蒙面人!
「是同一批人?」她抖了下。
「是,劍上相同有個「黑」字。」
「為什麼要攔下貨旅?搶劫嗎?還是……找我們?」
「都有吧!」他又探頭看了下,人數很多,莫約二十人,雖這一批貨旅有六十餘人成行,但武師畢竟只有十名,目前已戰得漸落下風,而幫他們駕車的人不知何時逃去躲起來了。嗯,聰明,只有充英雄的人才會站在原地等人砍。而,英雄向來不長命。
「來,咱們避避風頭去。」他一手抓著包袱,一手摟住她腰往外移去。
姬向晚想到了蒙面人的凶殘:
「那,其它無辜的人——」
他們下車後,他指出極明顯的事實——那些要命的人全去躲起來啦,只剩武師苦苦抵擋。
「走吧,先安頓好你,如果回來時他們還有一口氣,我會救的。」對那二十個高手可不能掉以輕心。不是他冷血,只不過他絕不樂見救人的下場是自己的心上人少了條胳臂、多了幾道刀痕什麼的。
施展輕功在幾個起落後,將她安置在一個隱密的山洞中,放下所有物品,交代道:
「我會盡快回來,如果沒有回來,記住,回揚州等我。」
他在說什麼呢?什麼意思呢?連忙扯住他衣袖問:
「很危險嗎?會有危險嗎?」
「我希望不會。可是這是第一次跟這麼多人同時交手,也不知自己功力如何,所以我去試試看,有結果再告訴你,回頭見。」出其不意偷了個香,替她把洞口掩藏好後,飛身回打鬥現場,留下憂心如焚的姬向晚獨自任恐懼啃嚙。
她會不會對他做出太超過能力的期許了?否則他為何將她藏起來,而不若之前帶在身邊看著?是否他不敢保證能打敗那些人,因此放她在此?
焦急得輕撥開山洞口的雜草一角,怎麼觀望也望不見一里外打鬥的情況。敵人那麼多,她不該讓他去的,對不對?如果他去的結果是成為蒙面人刀下的另一抹冤魂,那麼她絕對寧願鐵石心腸地看那些武師死亡,也不要小湛去涉險。
可是……小湛的冷漠只會針對那些成日以打殺為樂的江湖人,至於安分守己,以勞力換取報酬的老百姓,他是不會坐視不管他們被攻擊的。
但……她不要他受傷呀!
那個湛無拘邪門得緊,閻王不會肯收這種人吧?光看他每每在眾人面前輕易撩撥得一群人翻臉失態,任誰也不希望收此亂源,砸掉自己威信吧?
所以,閻王不收、天庭不受的人,應該會長命百歲的!即使受再重的傷,他仍是活蹦亂跳、沒事亂喊無聊,然後找更多無聊事來自娛的湛無拘,是不?
闃暗的山洞內給人更多不安的遐想,她只能雙手合十祈禱湛無拘快些回來。但天知道她還能承受這種逼瘋人的安靜多久?
他會沒事吧?他會沒事吧?那麼一個愛吃愛鬧、人生尚無建樹的人,他一定要沒事啊!他不是想陪她看蘇州美景,在清明時節裡去賣火紙賺錢的嗎?只要他回來,她會依他的。若硬要綁住他貪玩的性子,他豈不是太可憐了?以前看不慣他不正經的行止,總覺得身為男人應該要有所努力作為,舉手投足間要進退有度,不躁不緩……但能快樂地活著又有什麼不好?他才二十歲呀,扮不來老成,貪玩也是正常的。何況,再也沒見過比他更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