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一般人都會輕易對長相俊美的人有較好的觀感,一如表哥在江湖上博得的好聲名,因而招來美女垂青;加上行止翩翩有度,自然不會給人壞評價的。
但,只要是人,就會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的吧?可在她記憶中,表哥永遠溫文儒雅的卓然,總是太過完美無瑕了些。甚至在對她啟口他納妾的不得已時,都還是一副沉著持穩的模樣。
若不是根本不在乎她的感受,就是算定了她只有接受的分,因此他沒有驚惶失措的理由。
一句不得已,就可縫合她破碎的真心嗎?還是她在表哥眼中,真有那麼好哄誘?即使她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深閨小姐,也有屬於她的傲氣與人格,他這不是欺她單純昏愚嗎?
長得俊俏的男人是否都被寵得忘形,把別人對他的好、把每一顆真心都當成雞肋以對?
相形之下,眼前這個嗜吃、愛玩、好鬧的大男孩,雖然沒有令人安心的穩重,卻有最明確的真性情。不遮掩他的劣性,不美化他的行止,連帶撩撥得她也壓不住情緒的呈現。如果說世人所稱道的男子氣概是不惑於柔情、不為牛後寧為雞首、頂天立地不求人、立言不回、不事嬉游……那麼湛無拘可是一項也不具備。而……表哥卻都是有的。
但這些男兒當有的氣概,卻不是給女子幸福的條件;至少她苦澀的心口,永遠曾因為表哥多妻而疼痛著。
與其有個英俊出色、名滿天下的丈夫,還不如嫁與沒有鴻鵠之志的男子為妻,一生廝守……
老天!她在想些什麼!
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有他嫁的念頭,忙不迭地跳起身退了好幾步。
她是怎麼了?怎麼可以胡亂想這種失貞的事?!更別說對象是他了!這個……這個愛胡鬧的男子根本不足以倚恃一生……哦!天呵,別再亂想了。
她不是真心有這種念頭的。
她只是作了惡夢,所以才心神不定亂想一些不切實際的渾事。這人,這湛無拘才不是她想嫁的人呢!何況……他也不會要她吧!她是有婚約的人了。
他們只是朋友,只是他口中的「飯友」。一同落難在揚州,當起寄人籬下的市井小民,除此之外,便什麼也不是了。
一旦她回了家,做回姬家小姐以及方家未過門的媳婦,此刻的種種,就什麼也不是了。
只會是個認命的女人。認命地嫁人,將真心藏在無人可傷害的深處,溫馴地任由丈夫納入更多妾室;認命地當丈夫識大體而寬容的長妻。
她的生命不會有變化,不會有專情且深愛她的男人突然出現,擄她脫出禮教世俗之外,宣告以心易心、至死不渝的誓言,當一生一世的神仙眷屬……
神仙眷屬?
只是笑話吧。
轉身打算退回內室,獨自吞嚥她的哀愁,知道今晚是別想再睡下了。才走了幾步,便聽到湛無拘含糊不清的囈語:
「……干燒巖鯉……酥肉湯……燈影牛肉……樟茶鴨子……好吃……」
愁鬱的心口霎時破出一抹燦意。這人……連熟睡時也要逗她笑,真可惡。
因為借住在寺廟中,自是跟著出家人吃素,平常在外邊販食,也因攢錢不易而只吃自己做的素飯,算一算莫約有十一日沒沾葷了。
她又不允許他再擅自抓人的信鴿來吃,因此湛無拘每每手癢攔截信鴿偷看完內容再弄回原封不動的模樣放生回去,她也不好念些什麼。反而覺得他的饞樣極為可憐,看久了會漸生不忍之心。
他是她的朋友,也許更是她一生中唯一交過的朋友。
探手入懷,掏出一隻溫潤的暖玉,心下有了決定。
※ ※ ※
他做了什麼好事嗎?
望著眼前豐富的佳餚滿桌,湛無拘深深地吸氣,吞噬所有美食散發出的味道。
肉耶!肉味耶!他幾乎有半輩子沒嘗到這滋味了。
他們現在正置身於揚州的「萬里香」酒樓,並登上了專為富人所設的清雅樓座,稱做小樓子;牆角花座上放了幾盆別緻的花,牆上掛了幾幅字畫,甚是風雅。
專門伺候樓座雅客的小廝送上羊皮製成的賣執箸——也就是菜單,層層規矩煞是講究,看得湛無拘幾乎要眼花!直到完成送菜工作,閒雜人等全退了下去,他才像看了場大戲似的回過神,對著食物流口水。
「剛才賣執箸上沒寫價錢,我想這一盤菜不是一兩二兩銀子可打發的吧?」舉箸霍霍向佳餚,仍忍不住要問兩人目前荷包狀況是否消受得起?
「若打發不了呢?」夾了一箸蝦蕈入口,她倒想知道他如何處理付不出銀兩的窘況。
湛無拘也開始不客氣風捲殘雲地筷無虛發起來。
「那就賣身在這裡工作抵債了。如果被分派到廚房更好,畢竟這裡的菜做得十足美味。」
「你就只會看中別人的膳房!」寺廟也是、酒樓也是,他呀,只消奉上一道佳餚就可以收買了。
「民以食為天。」他理直氣壯地道。
「以前沒上周這種館子嗎?」
「沒。以前偶爾下山添購物品,都只隨意在路邊飯鋪吃個飽足。其實只要能吃飽,去哪兒吃還不是一樣?」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她生於殷實之戶,一般日常吃食雖不是山珍海味,一年四季的吃法可也稱得上講究。因此出門在外的這段時日,她常因食不對胃而失了食興,真正吃得身心饜足的時刻屈指可數。反倒湛無拘吃什麼都津津有味得像絕世美食。沒有因粗食而減了胃口,也不會因精緻佳餚而從此養刁了脾胃。
「我做了什麼好事讓你請吃這麼一頓也許付不出銀子的大菜?」
「太久沒吃董食了,挺想念的不是?」
「很是,但未免太隆重了。」他仍懷疑地瞅著她。
「你不喜歡?」她指著樓座內清雅的環境。
「同樣是想求得清靜,在山林野外也是可以。何必搞這斯文的名堂?」一腳擱上板凳,他搖頭晃腦地想了一下:「不會是你想出一口氣吧?」
這不免要追溯起半個時辰前,兩人興高采烈地準備踏進萬里香用膳時,幾乎沒被跑堂小廝給擋在門外拒絕進入。也不能說是狗眼看人低,實在是兩人衣衫太過平常,像是在街上討生活的販夫走卒,不該是來此用膳之人。
結果她指定要在樓座用膳,在掌框與跑堂們不信任的眼光下,先押了二十兩銀子在櫃檯,才如願在受氣的地方花大錢……
實在有點蠢,真的。
姬向晚俏臉微赫,但想來仍氣怒於店家的勢利。
「他們好過分,還叫我們去後門等餿飯!」
「所以你氣不過,決定以讓他們賺你的錢的方式報仇?」他表情滑稽地問。
她幾乎抬不起頭,微聲道:
「不談那些,他們的菜餚是做得不錯呀。」
「是呀。很貴的,你哪來的銀子?」吃得每一盤皆見底後,他拍著肚皮問。
姬向晚從懷中掏出一句銀子,故作不在乎道:
「我典當了一塊玉,價錢不錯呢,有一百五十兩。」
「你原本掛在頸子上那一塊黃色暖玉?每次看每次流淚的那一塊?」
「你……你偷看?」她不知道他會尾隨在她身後,將她極力要掩藏的脆弱盡收眼底。
「我總不能放你一個人在荒野山林中,不知險惡地亂走吧?」他伸手澄清:「除了趕蛇驅蟲外,我沒有偷窺的癖好;通常在確定你獨處的方圓十尺內沒有危險後,我可是睡我的午寐去了。」說著說著,他忍不住讚賞:「你真的很厲害哦,有一次還踩在蛇穴上發呆,有一條大蛇從你身邊滑過,你也面不改色,硬是要得!我……」
姬向晚倏地臉色大變,渾身寒毛直立,抖聲低問:
「你說……有蛇……我踩在……」
「咦!你怕蛇?」他簡直是明知故問。
「你一直沒對我說!」她跳起來:「如果我知道,就死也不會往山林裡休息落宿!」天啊!好噁心,她曾經與蛇蟲那般接近。
湛無拘淺笑道:
「你是被咬過還是怎地?這麼怕?我這個被咬過的人都不怕了,你怕啥?」
「為什麼你不怕?」那種黏呼呼、軟趴趴,一咬足以致人命的東西,有誰不怕?
他嘿嘿直笑,硬是不回答,轉回正題地瞄著銀子:
「我想那塊玉對你很重要吧?」
「已經不重要了。沒想到能換這麼多銀兩。」心情撥回強顏歡笑的原樣,雖然渾身寒毛還未由「蛇」的字眼裡平復驚懼。她搓揉著雙臂,也躲開湛無拘炯然晶亮的眼眸探視。
「也對。我也不希望你身上老放著別人的東西。」他將銀子掏出來把玩著。
「什麼別人的東西?」她不明所以。
「那塊玉呀,八成是訂情物是吧?如果是傳家之寶,你哪捨得典當?那塊暖玉的玉質是不錯啦,不過,我家還有更好更大塊的,包準重得你連提都提不起來。」
她聽不懂意思,忍不住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