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天降薄雪,楊勇便是在這樣陰寒的時日,領著好友兼右將軍宇文龍前來探訪芸娘。
總管事恭敬地領貴客到觀星台。小姐稍稍感到能起榻了,便誰也攔不住地登上觀星台,向天文觀生以及靈台郎要來臥病這些時日所記錄的天體變化,順道向六十位天文觀生講授星相的知識。
東宮太子的駕臨,霎時驚慌了觀星台上眾客,連忙起身恭迎。
楊勇向來是來拘的性子,揮手讓眾人退下後,含笑地走向白衣勝雪、靈氣逼人的芸娘。
「半年不見,芸娘仍是美麗依然,可惜身子骨薄了些,真令人擔憂,你氣色相當差呢。」
芸娘行完禮,讓丫環扶坐在偏位,還沒坐穩,近侍獨孤玄已捧來參茶要她潤喉。她淡淡一笑,心知拗不過他鐵一般的堅持,也就不做徒勞的抵抗,喝下了。
「你生了什麼病呢?問御醫,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診來診去,也只知你身子一日虛過一早日。你亦是個不世出的神算,對自己的命有何見解呢?」他雖然對卜筮之事沒多大興趣,但也不完全排斥。
「殿下是知道芸娘向來體弱,年歲逢九便會大病一場,也可說是見怪不怪了。」她一貫的輕淡,對自己的病體不怎麼掛懷。抬首迎向另一雙幾近失禮直盯她看的雙眸,看到了態腰虎背、武將打扮的男子。
楊勇這才想到要為兩人介紹。
「呀,這是右栩衛將軍宇文龍,此次隨我回朝,向父皇稟報邊關的防禦工事部署的情形,是我父皇最倚重的少年英雄,更是我自幼一同長大的好友。一直想一窺護國天女的真面目,我便領他一同來了。」
「芸娘見過右將軍。」她淺笑,散發在右將軍週身的是一股鮮紅的凜然正氣,令她感到舒坦,即使。。。。。。日後他將為了浩然正氣的秉性而步向。。。。。。
「不用。。。。。。呀,別多禮。。。。。。」宇文龍看似嚴厲的方正面孔,霎時充滿窘然血色,即使留了一把不修飾的鬍鬚也掩不住慌亂羞紅的臉。
每個初見她的人都不會有太正常的表現,不知為了什麼。生性的淡然,讓她不對無謂之事多做深想,也就以淺淺一笑帶過了。
楊勇打趣道:
「我倒是不知道原來驍勇善戰的右將軍面對女子竟會害羞呢!」
「殿下,您就饒了下官吧!」宇文龍連忙告饒。
「不怪你,實在是芸娘太過特殊,不是因為她有姣美的容姿或絕深的智慧。而是奇異的,每當看了她,心情總會無比的舒暢平和,再怎麼擾人的煩心事,當下也變得不重要了。但不知怎地,她常是病懨懨的。」說著,又憂心了起來。看向蒼白的芸娘,突然訝異地問:「咦?你眉心幾時生了硃砂痣?紅得鮮艷,像胭脂點上也似,這是畫上的嗎?」
芸娘輕撫上眉心,那兒抽搐著一陣陣的疼,但她仍是微笑地回道:
「突然長出了鮮紅的痣?也不知為了什麼。」
「這倒也好,整個人看來更仙風道骨了。」
「是呀,像仙女。」宇文龍著迷地應和。
楊勇突然想起:
「對了,原本晉王也想跟我一同來的,你們見過是吧?在佛寺。不過只他見過你一眼,而你那時突然發病昏倒。我是在事後才由他人口中聽說你就是傳聞中的護國天女,很遺憾沒能見上你一面。要不是母后宣他入宮,他原本要來的。」
芸娘臉色微微一變,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青慘。以為沒人察覺她一瞬間的虛弱,但身後悄悄扶來的大掌,告知了她那個自幼護她到長大的近侍對她的轉變無一不曉,再細微也逃不過他關懷的銳眼。
太子楊勇的靈體,是清朗的口氣;宇文龍是正義的紅氣;獨孤玄則是沉穩的藍氣。他們強盛的氣勢原本足以護住她逸散縹緲的元神,但比起王星漸現所加持的黑氣,什麼便不夠了。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太子殿下的印堂被黑氣所蝕,而他依然天真得不自知。
就像她眉心的靈洞愈開愈大,一旦有人知曉了要如何佔她的元神,沾染她的清靈,陷她於萬劫不復,那麼她是連自救的能力也不會有。
天女嗎?
天女的降世若只為了歷自己的劫,然後眼睜睜看世人受苦,而使不上半分力氣,哪來的資格受世人景仰愛戴,甚至膜拜?
這就是未來三輩子、五輩子甚至數十個輪迴所要擔任下去的角色嗎?就為了歷完劫,在仙界更上層樓,提升自己,而冷眼看待天下蒼生嗎?
她還要這樣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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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印。。。。。。
忘了從什麼時候起了這個念頭,但真正想實踐它,卻是最近。
她是逃不過十九歲這個大劫了,她知道。
百年一出的天女,被世人所誠心誠意的期待,然而,在她什麼也做不到的情況下,她愧對天下人的虔誠,再不願當那什麼天女降世的神恩。無能於解救蒼生,唯一能做的只有成就自己。這算什麼呢。。。。。。
她算了又算,想了又想,卻是遲遲下不了決定。
方法不是沒有,只不過。。。。。。
這種怎自私,該嗎?
「天轉涼了,小姐請回房歇著吧。」
挺立於芸娘身後的獨孤玄輕輕開口;站在風口處雖可為小姐擋去飄雪,卻無力阻卻寒冷。
「玄,別擔心,不礙事的。」
幾聲輕咳昭示著她的安撫是多麼不足採信的事實。但她的時間不多了,再不久,她將得到長久的安息;也因此,不再輕易教床榻佔去她所剩不多的時日。活在當下十九年,似乎從不曾好好看上一遭,想來也真是可惜了。各朝各代的風光具上不同,興盛的、衰敗的、快樂的、愁苦的;福報與孽輾轉交替,織就人間悲歡苦樂,既無能干涉,何苦來此一遭?既生多情心,又怎能要她無情冷視世間苦?
「太了殿下又差人送來補身聖藥,丫頭們正熬著,小姐莫要辜負大家的關懷才好。」
她回頭看他。
「玄,你過來話不少喔,很少見你這麼有開口興致的。」他年紀稍幼她一歲,兩人自小一同長大。知他有無微不至的細心,亦知他寡言的天性,常常兩人就是這麼沉默度過每一日的。她看天象、看書、編曆法;而他則看她、照顧她、保護她。
「屬下僭越了。
「別這麼說,你只是擔心,一如其他憂心於我病體的人。我這場病,並不同於九歲那一次,你看出來了不是?」
「小姐會痊癒的。」他哽聲說著,語氣裡難掩因心慌而滋生的怒意。
「生與死,早就注定了。」而這些又哪是口舌之爭可以改變的?她自嘲一笑。「世人都說我是護國天女,其實怎麼看,我都像是被世人所保護的庸女,我的存在,想來真是可笑得緊。」
「不是的!小姐是天女。因為你身負護世大責,所以你的身子總是承受不住,以致於一日憔悴過一日,甚至還。。。。。。嘔了血。。。。。。」獨孤玄緊閉上眼,許久才睜開,卻不敢直視主子,背轉過身,輕輕低喃:「我希望你不是天女,不是這般尊貴。。。。。。」
芸娘抬首看天空,歎道:
「別為我擔憂。其實生死之間,俱是解脫與牽絆的起頭。宇宙何等浩瀚,只著眼在數十年的悲歡離合,倒算得上偏狹了。」她想了想,勸他道:「其實,這樣也好,你快要自由了,被我這病體絆著,你什麼也沒得施展。我算過你的命底, 姻緣與人生大運皆在北方。。。。。。
「我不需要自由!」更不需要姻緣。
芸娘怔忡於他倏然轉過身的面孔,那種幾近痛苦的渴切,是什麼?
「玄?」
「小姐與太子殿下有夫妻之緣,那麼,小姐。。。。。。。喜愛太子嗎?」
「喜愛?男女之情是嗎?我並不瞭解這種凡世間的糾纏,你知道的。」記得去年與太子訂下親事時,太子殿下也問過她懂不懂男女之情。
不懂的。她的本命元神裡,沒有愛慾的認知,只有對世人一致的悲憐,然後暗自神傷。
「不能對某一個男子有所偏愛嗎?」
「不是不能,而是不懂。」
「若有一天懂了呢?」他問得絕望。
她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淡笑道:
「倘若我懂得了,想必是投生之前,本命元神遭受沾染,不復純淨的最初。」
再度撫上眉心的紅痣,這個致命的罩門,十世以來,沒這麼明顯過,若是魑魅魍魎打定了她的主意,她只怕只有任其宰割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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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她怎麼會在今日走完她短促的一生。
她的身體時好時壞,壞上幾日又好上幾日,只要不糟到嘔血的程度,司天監府邸內上下便安了些許心。昨日,芸娘甚至可以不必丫頭扶持便能自個兒走出門賞春景。算起來這十數日以來是她最稱得上健康的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