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拍了拍額頭。
「啥?你到現在依然以為他們要吃你?」真懷疑這種小天真日後是怎麼成為大土匪的。莫非是人類的素質偏向低劣,誰來濫竽充數都可以是一枚知名人物?
「我明明聽到的!」小鬼大叫。
「我個人認為你聽到的是一隻小黑狗正要挨宰的消息。」梅站起身,睥睨著小不點兒問道:「如果你始終認定你叔叔要吃你,那你要怎麼辦?真的跑離這兒,然後開始吃人肉維生哪?」
「我……我不知道。可是我不會回去……你是說真的嗎?他們要吃的是小黑而不是我?」小男孩囁嚅地問著,胸口湧上希望。
「對的。」梅認為有誤會就該澄清。很好,現在誤會解開了,他也該步上他流浪的行程,然後遭遇到破相的命運。據她算來,應該是最近就該發生的事。
「好啦!你該啟程了。」
「哦,那我回家了。」小男孩縮了縮脖子,起身就要往小草屋的方向走去。
梅勾住他後衣領叫著:
「等等!你回去幹嘛?不是要離家出走嗎?」
「我沒有呀。叔叔他們又不吃我了。」沒了生命之虞,哪個小孩會想離家挨餓受凍?
對哦!常孤雪最初離家就是因為一場終生沒能解開的誤會……可是她又基於想扭正他人格的原由,替他澄清了誤會,致使他接下來的戲沒得唱……
這該怎麼辦才好?
那個該出現在常孤雪生命中的第一個壞人,似乎沒有上場的機會耶,她是不是做了不該做的事?
「姐姐,你跟我回去嘛。你請我吃甜糕,我也請你吃小黑。」小男孩握住梅冰冷但軟嫩嫩的小手,熱情的直想拉她回家作客。
不行,她得好好想一想……
「你別杵著不動嘛,姐姐--」「等一等,讓我思索--」突然從樹林裡奔竄出的兩道黑影打斷一大一小的對話,一陣濃濃的酒臭味隨著那黑影開口而撲過來--「咱們哥兒倆走了一天一夜,總算遇到了像樣的貨色!老陳,你說要怎麼處理這兩人?」
「老張,這再容易不過了,剝光他們身上值錢的衣服之後,沒幾兩肉的小孩一刀砍死,那個女人就賣到勾欄院去,值二十兩咧。」老陳連打數個酒喝,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手上的大刀陰森森的揮呀揮的。
壞……壞人!
這個字眼同時閃入梅與小男孩的意識中。
「快、快跑!」小男孩尖叫一聲,扯著梅沒命的亂竄,想到自己的小命再度遭受無情的威脅,兩條小短腿邁得更大步了。
畢竟是身份榮列老弱婦孺等級的無助人種,實在不能太期待梅與小男孩能從兩名大漢手掌中脫出生天。
這場追逐沒有維持太久,不到一刻鐘,他們便教劫匪前後包抄住。小男孩死命抓著梅的衣袖,兩人因氣虛力盡而委頓在地上,咻咻的急喘著。
「嘿……」老張陰笑著,並咳出幾聲喘。
「嘿嘿……」老陳也跟著笑。因為一般的劫匪在圈捕到肥羊時,都會先這麼笑一下來表示自己的邪惡,這可是劫匪必學的喔。
「你們……你們想做什麼?!」小鬼壯膽叫著,並表明自己一窮二白的身世:「我們是窮人,沒錢的!」
「管你有錢沒錢!先把身上那件白襖給老子脫下來,省得待會血濺在上頭,賣不到幾文錢!」
小男孩連忙拉緊衣服,頭搖得如波浪鼓。這件又暖又漂亮的衣服是他的!誰也不許搶!
梅好不容易平復了氣息,不以為意道:
「給他吧,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沒料到小孩子的反應會這麼激烈--「不可以!這是我的!我的衣服!」不知打哪生出來的膽,小傢伙唬地跳起來,企圖逃跑。
「我說--」梅一點也不以為這種行為可取。
果然,她話還沒說完呢,就見一名劫匪已迅速動作,一把大刀毫不遲疑的揮了過去,並吼道:
「該死的猴息子,看我老陳一刀砍了你!」
刀落、血濺,慘叫聲轟破夜的寧靜。
☆ ☆ ☆
大雪紛飛……
梅孤身立於天地一色的雪白之中,輕輕吐納出悠長的歎息。身後,依然是那間不堪負荷冬寒的小草屋,而她面前,有一座新墳,正逐漸被飛雪掩去模樣。
事情發展至此,已算是小小的終了。來到常孤雪六歲的世界中,該做的、該發生的,以及她想扭轉的,都大抵使過力了。至於往後轉變成何等情況,並非她可以決定的。她必須回到十八年後察看,才能得知後續。現在杵在這邊遙想是沒用的……
單薄的木板們「嘎吱」地被人由裡頭打開,走出一名瘦弱的中年婦人。婦人走近梅喚道:
「姑娘,這些日子以來,一切多虧你了,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請受我一拜--」梅移步退開,任由那婦人跪了個空。
「別多禮了,我只是舉手之勞。」這些凡人也不知怎麼回事,動不動就要屈腿找人跪一下才開心,夏令她不勝其擾。十日前將渾身浴血的常孤雪送回來是這樣;七日前變出一些銀兩助他們辦理喪事,還是這樣;現下又要來這一套,她不免要疑惑著這些人的腿是否出了什麼問題。
她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好事偵得凡人如此感激。橫豎那些以梅花瓣幻化出來的銀兩、用品……待冬梅落盡、化為春泥後,所有的法力都會消失,最後依然是「本來無一物,家仍徒四壁」的原樣。不必言謝啦!
最近聽多了人類來來往往的客套話,梅多少也學會了些應對進退--感激那場突如其來的喪禮,讓方圓十里內的人都前來聚集,以致於她能趁機吸收學習。她開口轉移婦人一心謝恩的思緒:
「大娘,人死不能生,你就節哀吧,畢竟遇到這種事也沒辦法。而我也該走了,你們以後--」話沒能說完,屋內奔出一抹小小身影,扯喉嚨叫道:
「不要走!姐姐不要走!」勇猛的撲向梅。
梅很快的閃開,讓小鬼跌在雪堆裡,製造出人型窟窿。真受不了,老是愛撞她。
「你不乖乖養病,溜出來做啥?」
「是啊,牛寶,才剛睡醒,別往外邊跑嘛!當心要是感冒了,明兒個高員外來接你時會不要你。婦人扶起小男孩,拍著他身上的雪,並查看他臉上的傷口--那道被大刀由左額劃至右耳下方的長痕,如今已然癒合,剩下淺淺一條細小紅紋,再過個兩、三年,大抵不可以消失了,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有些小小的破相哩。
「叔母,你叫姐姐不要走!高大爺說每年給我三天回來過年的,我們--」「傻孩子,梅姑娘是什麼身份的人,要不是可憐我們家中突然遭受大變故,哪會留這多天,陪我們吃粗茶淡飯?」說著,婦人又流下了淚,再次重複她已對鄰里開講了幾十次的苦命歎:「我們實在好苦哇!先是你出門遇到了大盜,受了傷,要不是高員外正好派人要過來看看你,你的小命只怕沒有了,更是連累了梅姑娘;好不容易烹了一鍋肉來吃,沒想到……嗚……吃不到幾口,你叔叔就給骨頭哽死了,留下我這個婦道人家,拖著你與兩個孩子,真不知道日子要怎麼過下去……(以下省略哭調九百七十三字)……」
小男孩掏了掏耳朵,將一邊的三歲小堂弟拉來充當婦人的哭訴對象。他走向梅,央求道:
「姐姐,不要走……」
梅冷淡道:
「我有事情在身,你也有你的路要走,別這麼依依不捨的,真不像話。」就算她送過他吃的、穿的又怎樣?又沒什麼好因此讓他感動銘心的。
如果做這麼點小事就可以收買人心,那麼凡人的意志力也未免太過單薄到沒半點節操!
六歲的小孩形容不出滿心複雜的感受,但在他小小的心靈中,第一次感受到來自他人的善意與慷慨,讓他在滿是饑貧的歲月中,添了一筆富足的紀錄,那種快樂,已深深烙進他骨血中,永生永世都難忘……
對這個不太搭理人,甚至可以說是冷冰冰的大姐姐,他就是沒來由的想親近依戀,希望她永遠都不要走。可是,大姐姐說她有事要忙,不會留下,那……
「我們以後還可以見面嗎?」
「或許。」在他沒有從壞人變成好人之前,恐怕少不了要相見到彼此厭煩的地步。現在這種依依不捨,可別變成日後的避之唯恐不及就好嘍,還流淚咧!
「好啦!我要走了。大娘,後會有期。」好討厭,還得走好長一段路到無人的地方施法,真折騰人。
婦人連忙拉著小孩過來送行。
「恩人慢走,這些日子真多謝你了。牛寶,別抓著梅姑娘不放,這樣她怎麼走哇!」
小男孩不甘不願的放手,只能以眼中的兩泡淚目送,不敢在長輩的眼光下放肆。
「別送了,快進屋去吧。記得呀,他叫常孤雪,不叫牛寶,以後別那麼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