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你名字想叫龍一或龍九,那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想知道你今兒個上門來有何指教?」嚴茉蘇下客氣地問著。
「我是龍九,龍一另有其人。」龍九認為這一點必須說清楚。
「你是專程來說明這個的?」她揚高一道柳眉,很不敢置信的樣子。
「這是重點,你最好記住。然後我們再來談其它小事。」很確定這女人以惹怒他為樂事,他臉孔益形冷然。
可惜這一招呢,就算蒙遍江湖無敵手,卻撂不倒眼前這個金光閃閃的女人。
「什麼小事?你想來上幼學?」她掩嘴輕笑,然後表現出十分遺憾的模樣道:「呀!真是抱歉,我們這兒只收十歲以下的孩子,就算您的心智仍保持著十歲的童真,但外表畢竟是超齡啦,我恐怕是不能允你這件小事呀!」
忍住。他在心裡告訴自己。雖然不是那種堅持不傷害女人的君子,但他的武藝絕不用來欺凌平凡老百姓,卻是他此生堅持的原則。
沒關係,她用嘴巴修理他,他難道就是好相與的?這種不必太費力的唇槍舌劍彫蟲小技--
「抱歉,我無意變成你這副德行,所以當然不是來談上幼學的事。我所說的小事,必須與這書院的正主兒詳談。至於你,就往牆邊站吧,沒見過花盆會長腳亂跑的。」他伸手遙指放著一盆牡丹的牆角。「你看那盆多乖。」
花盆?花盆?竟說她是花盆!
嚴茉蘇好不容易壓下來的怒火又被一道強猛的轟天雷擊中,立即漫天漫地燎原狂燒起來!
「可見閣下眼珠子沒長好,好好一個人偏生看成花盆。」
「彼此彼此,我倆正是相同症狀,但你嚴重些。」他道。
「誰跟你是「我倆」呀?你放尊重些!」她怒斥。她是一身婦人打扮,怎容他口舌調戲佔便宜?
龍九點頭:「呀,是了。不是「我倆」,竟本人臉上無任何粉刷,也不是一面牆,怎可自損身份?」很受教地改口。
當花盆還不夠,現在她又是一面牆啦?嚴茉蘇從沒這樣被氣壞過!
「你、你你你這狂徒,到底來我家書院做啥?!」她叫問。
「她」家書院?龍九揚眉,無比訝異她言語裡所表示出的意思。
然後又想到──是了!他是來找人的,怎會與這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抬槓成這般?他在做什麼呀?浪費時間向來不是他的性情呀!他是怎麼了?太閒嗎?
決定不再多扯,直直望著她問□
「你是嚴氏?劉洛華的夫人?」這是她最可能的身份,但卻希望她給否定的答案。
「正是。」她被氣到不想再多跟他廢話下去。「有什麼指教?」
她真的是!龍九突然覺得生氣,但那氣,卻沒個確切的來處。
「當山長夫人的,都是這麼珠光寶氣的嗎?」
噢!這男人還要繼續惹她!
「我喜歡,不成嗎?」
「對照著外頭那些孤苦貧病的,你簡直是不知民間疾苦!」他批評道。等著看她被氣厥過去。
不知民間疾苦引她為之愣住,回過神時,沒有生氣,反倒是笑了。原本怒意勃發的大眼,此刻冰冷了下來。她不知民間疾苦?哈!
「如果你批評夠了,大門還在原來的地方,不送。」
她的表情很不好惹,任誰看了都會馬上嚇得夾著尾巴退下。不過龍九比較習慣當嚇人的一方,不知被嚇為何物。頂多有點遺憾她定力提升如此之多,居然沒生氣。沒得玩,那就談正事吧!
「批評只是順便,我真正的來意是……」頓住,突然想到,在吵了那麼久之後,眼下要他說出此番前來的用意,似乎不太恰當……
「是什麼?」她進逼問著。想要他快快說完快快滾。
「是……」他遲疑一下。
她瞪。
「……我來找你合作一樁生意。」唉。他也知道現在說出這句話顯得多荒唐--在他跟她唇槍舌劍亙戳到相看兩相厭的不恰當此刻。
果然,她瞠目。
然後,兩兩相望,無言。
※ ※ ※
合作?他是來跟她談合作的?來談賺錢點子的?!
他說他頗欣賞她的拐錢手腕。
他說她是唯一一個能從他龍家人身上連續騙出兩次錢財的人,簡直可說是厲害高手了!拜服拜服。
--騙?他說騙?!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話呀!
如此高手,怎可不延攬了來,一同做些發財的營生呢?他說。
--這是稱讚嗎?稱讚她是一個騙子是嗎?
這個狂徒!這個惡棍!這個……這個大黑熊!
他怎麼會以為在他這麼盛情地「稱讚」完她後,她會如逢知音般的應允他的合作大夢,然後跟他回家管理他那一家子亂七八糟的財務問題?
真是……真是……不是一家人,下進一家門呀!他們一家子都是莫名其妙!
我踩!我踩我踩踩踩!
氣死她了。
※ ※ ※
今天陽光難得的好,她將家中所有棉被搬出來曬,將床單拆下洗滌。帶著兩個小姑就在小院子裡各司其職起來--輕煙跟蒼秀就各抓著被單一頭,使力扭干水滴,而她就赤腳在大盆子裡用力踩踏那睡了一季冬天的霉氣味。
她使力使得無比兇猛,不一會就氣喘如牛起來,但她一點也沒有停止下來的意思,給它踩!繼續踩!就算踩到沒氣了也要持續用力下去!
兩個小姑不自覺地退得好遠,就怕被她身上散發出的高熱之火給灼傷。
她們沒見過大嫂這般怒火狂燒模樣,向來大嫂遇到再困難的事、再棘手的麻煩,都會冷靜挺身以對,努力思索對策解決它。大嫂下是沒生氣過,但現下這哪叫生氣?根本就是發狂啦!
這般失控教她們這兩位性情乖巧的小姑不僅不敢出聲,還被嚇得快哭出來啦!但是嚴茉蘇卻一點也沒發覺,逕自沉浸在自己想像暴力的快感中。
踩死你!大黑熊。
踩踩踩!給你死!
不知民間疾苦?她要真是不知民間疾苦,今天的她不會是山長夫人,更不會在這裡奮力地踩洗著被單。只有那些奴僕如雲的人才有「不知民間疾苦」的資格,她很想要,卻是差得遠呢!大黑熊真是抬舉了。
「咦?洗被單嗎?怎地不叫我?」一個溫雅的聲音從右方的側門處傳來。
那是一個削瘦的青衣書生,左手抱著幾本書,右腋夾著七八個滾動條,原本打算往前面學堂的方向走去的,路經這邊,瞥見了她們,緩步過來說著。斯文俊秀的面容十分白皙,雖是顯得贏弱了些,但那雙星芒般的眼,卻是很有精神。
他是劉洛華,嚴茉蘇的夫婿。二十四、五歲的年紀,是個無書不歡的學者,老被嚴茉蘇戲稱為書默子。不僅在自家書院講學,在縣令的力邀請求下,晚上還得到官府興的義學去當客座。
這人,平日下是讀書就是教書,人生也只有這兩件事了。這種連吃個飯都要人家三催四請的人,還能指望他對生活有什麼貢獻?只求他別讀書讀到廢寢忘食地餓死在一堆食物中間,大家就額手稱聿啦!
嚴茉蘇見是他,立即擺手道:
「哎!你別過來,不是說有人向你求宇嗎?忙你的去,這邊我們三個來就成。」老實說,她這夫婿的體力甚至還比下上他那兩個妹妹呢,別添忙就很萬幸啦,還指望他幫忙呢!她是一點也下敢想。
不過劉洛華已經將衣袖捲起,露出他那枯枝一般的細瘦手臂,完全沒自知之明地道:
「你們可別瞧輕我,想當年娘親走得早,我可也是一手帶大這兩個妹妹,將她們養成如今這般可愛健康的模樣,可是什麼事都做過了呢!就說這被單吧,看我一個人就能將它扭干、干、干……」才說完大話,瞬間便氣喘如牛。呼呼呼呼地,差點沒給閻羅王招去當西席。呃……情況有點尷尬,就跟他的瞼色一樣。
嚴茉蘇冷眼旁觀著,也不阻止,由著他去要寶,然後讓他自己曉得要慚愧,看他還敢說什麼大話。
站在一邊的輕煙與蒼秀忍俊著,終是看不過去。好心上前接過那條又濕又重的被單,讓兄長得以從這種狼狽中解脫。
「哥,你還是讀書去吧!」輕煙這麼說。
「是呀,洛華,任何比書還重的東西你根本拿不起來。只要你還捧得動飯碗、拎得起箸筷的,我們對你也就無所求了。」
劉洛華被妹妹這麼一說,頗羞愧地直搔著腦袋瓜,結果把原本梳得整齊的髮髻也給搔成凌亂,引來嚴茉蘇的抗議--
「洛華!我給你梳好好的一顆頭,你又要搔亂,都搔成路邊流民啦!你再這樣,以後我給你梳頭,才不管你拒絕,一定要給你上香油定型哦!」
劉洛華聞言驚得連連擺手後退告饒:
「別別別!你可別將我那樣整治,我最怕那些香油香粉的了!何況嚴老爹也消受不起那濃郁的味道不是。」
嚴父長期為鼻疾所苦,聞不得花香、禁不得四季轉化,已經嚴重到無法順利呼吸,逐漸有哮喘情況了。家裡為了老人家的身體著想,從不使用有香味的物品,就連美麗的香花也只能擺在前頭的書院欣賞,進不得後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