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 向深諳妝扮之道,知道自己個頭嬌小,又生了一 張五 官不甚突出的蘋果臉,必得仰賴誇張的飾物和強烈的色彩來營造搶眼的效果。
赴美學了一 趟服裝設計回 來,更練就一 套精雕細琢的好身手,粉妝艷扮,所到之處,無不形成眾目的焦點。
起先她哪裡興過出國唸書的念頭?還不是惟剛帶的頭。他退伍回 來,立刻赴美就學,進了洛杉磯的南加大。不久,他堂兄也整裝待發,梅嘉於是趁便和惟則同行,一 起飛到洛杉磯,三 人同住在市區一 幢頗舒適的公寓。後來梅嘉挑了一 家私人服裝設計學校入學,惟則也進了管理學院……惟剛一 拿到學位,即束裝返國。少了他,梅嘉待在美國自然無趣,也就跟了回 來。
這個怪胎,梅嘉心裡嘀咕,當初方伯伯有意把見飛重要部門交給他,他卻說什麼鍾情文化事業,堅持要從雜誌社做起,一 做三 年,這回 還是方伯伯病倒,惟剛才開始接手公司其他部門。
至於她自己,這兩年一 邊在「風華」兼服裝企畫,一 邊在外頭接些造型的案子,隨興得很,其實工作對她來說,只是玩票,她最期待的還是……她看了看指上那支自己戴上的晶黃美鑽,有些困擾地蹙起一 雙精心描過的眉。惟剛把太多時間投注在工作上了,她得想點法子才行。
梅嘉轉到洗手間補妝整發,忙了好半天,這才踏入編輯部。只見趙小橋和辦公室一 伙人,團團圍在另一 頭,不知在起些什麼哄。
她出聲喊:「你們這又是在鬧什麼?」
趙小橋回 頭,興奮地向她揮手。「過來,過來,看看這一 位──我可找到了詮釋我下一 季新裝的大好人選!」
小橋是近年崛起的服裝設計師,和梅嘉頗有私交,「風華」
透過梅嘉延攬他做顧問,合作一 向愉快。
「是嗎?」梅嘉懷疑地走向前,眾人為她讓開一 個缺口。
梅嘉看到前頭站了個年輕女孩,長髮像波浪一 樣披下肩來,那張薄施脂粉,或者根本脂粉不施的臉,讓梅嘉霍地一 驚。那張臉異常地明艷;明艷之色,梅嘉在她這圈子可見多了,但這女孩在明艷中卻又蘊著一 派的清麗,如此秀色,自然天成,分外地不同,幾乎合梅嘉嫉妒得要為之氣絕。
一 股窒息,她張嘴暗暗倒吸一 口氣,用一 種淡漠,但又格外權威的口氣道:「她不行吧,個子不夠高,沒有那個架勢。」
這是實話,那女孩的高度估計是一 六 ○多一 點。
小橋卻猛搖頭說:「不,不,高度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均衡和比例。看看她,這體型,這頸子和肩膀,完全恰到好處,還有這雙腿,筆直而且結實,噢──小腿上有道疤,像片小小的相思葉子,這不是缺點,這是特點;這是一雙走過、跑過、跳過的腿,這是我的草原短褲和迷你裙需要的腿!」
他繞著女孩比手劃腳,眾人觀摩得津津有味。「太完美了!
她渾身是一 種自然的自我氣息,我的反流行意識設計姿表達的,正是這種格調,」他對女孩熱切地說:「妳簡直讓我愛不釋手!」
約露站在那兒,則是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說他是超市的推銷員,那麼她一 定就是那塊澳洲牛肉了!
約露二 十 分鐘前來到編輯部,就看見這個推算不出年紀的高瘦男子,他足登露趾涼鞋,穿一 襲印度式麻布罩衫和長褲,一 把長髮用絲繩繫在腦後,站在後頭和慕華說話,嗓門奇大無比。
他一 轉身,瞥見約露,眼睛一 下瞠開,大剌剌走了過來,拉住她開始評頭論足,引得辦公室一 伙人全部圍過來湊熱鬧。
要她去做服裝模特兒?約露這輩子沒聽過這種天大的笑話──她是個最最呆若木雞的人,凱悅飯店廣場上那排旗桿子,都要比她來得婀娜多姿,但她說爛了嘴,服裝設計師硬是不信。
然後這位衣著入時的女郎姍姍來了,一 口童音聽得人脖子發酸,可是約露把她的反對當做是解圍,只為什麼她的態度似乎特別不友善?
「小橋,你在浪費時間,你看不出來她毫無興趣嗎?沒有興趣就沒有企圖心,沒有企圖心就不會有表現。」
「我可以啟發她,她是可造之材──」
女郎不屑地手一 揮。「沒有用的,有人就是不適合吃這行飯,」梅嘉尖銳的目光瞟向女孩,尋找她的弱點,她發現只要照她表演學老師說過的話,再說一 遍,就足以貶抑這個女孩了。「有人就是沒辦法面對群眾,往人前一 站,集眾人的眼光於一 身,她表現出來的是忸怩、慌張、恨不得趕快逃走,」梅嘉對著大家說,一 根食指卻像指揮棒一 樣指向約露。「這種人不喜歡人群,這種人用封閉的心態面對大眾,這種人根本站不出來。」
約露的背部驀然冒起寒意,好像那層屏障的外衣,教人無情的揭去。這女郎逼人的口舌,令人心驚氣餒,她或許能為約露解圍,但約露卻不堪任人如此分析解剖──不管對方說對說錯。
她設法掩蔽不自在的神情,衷心對設計師說:「您最好接受這位小姐的意見,我想她是專家──在有關『站』的這方面!」
小小的諷刺,惹得大家笑了。小橋不管,仍對梅嘉辯道:「妳沒看出她蘊藏的特質,她有種潛在的爆發力……」
這下約露不再覺得自己是塊澳洲牛肉了,她是一 刀刀被削開來的牛肉片,都嗅到血的味道了!很好,這位時髦的女孩好歹說對了一 點,她是恨不得趕快逃走─她現在就要逃走!約露趁著設計師與那女郎唇槍舌劍,而眾人熙攘之際,偷偷鑽出重圍,一口氣還未喘過來,又感到一 陣悚然,未卜先知似的。她猛一 揚頭,兩道熟悉的眼神赫然飛來,像黑暗中的雷光一 樣,把她一 驚。
是他。
第三章
方惟剛遠遠立在門口,目光丈量著她,探索著她,若有所思,深不可測。梅嘉說得沒錯,她的個子不夠高,和伸展台那些長人一 較,她像個娃娃。但是,她腰瘦身直,亭亭玉立的,卻顯得比實際的身長來得高眺。身上是茉莉白上衣,配鴿灰色短裙,別無其他飾物,著實簡單清爽,靈氣逼人。他一 進門,便在花紅柳綠的一 群人當中,一 眼望見她。
惟剛不能不折服設計師的眼光,不過梅嘉一 番話也有幾分根據。那女孩看著不像是靦腆拘泥的人,舉止卻處處透著孤僻,小橋和眾人的鼓噪,已撥弄得她困擾不安,偏又湊上梅嘉毫不留情的一 場評判。難為的是,她還能硬挺著,回 拒了設計師,還小小反譏了梅嘉一 句!可是等她鑽出人群,惟剛卻見到她的面色都鐵青了。
這會兒,她的表情好像凝固一 般,儘管一 旁眾人喧鬧,她只一 瞬也不瞬看著他,中間的空氣變得猛烈,半空彷彿形成一 個個雷雨雹,一 場無形的暴風雨在下著。看來,這女孩對她的老闆還是沒有多少敬意,她要不是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就是對他的敵意太深。
他只是不解,這樣的敵意從何而來?
惟剛半是蹙眉,半是哂笑的對她點個頭,立刻打破她僵硬的表情,她著火一 般臉紅起來。哦,她真會臉紅,惟剛暗自微笑,她臉紅的模樣真是可愛。
不知誰壓著嗓門喊聲「社長來了」,回 頭一 見惟剛,馬上眾人一 哄而散,各自歸位。梅嘉踩小碎步搖向惟剛,一 把挽住他的胳臂,揚起下巴向辦公室問道:「不是要開專題會議嗎?該準備了吧?」
慕華開始喚人打理開會資料,趙小橋猶不忘對約露喊道:「梁小姐,我們再談。」約露無心理會他,自回 座位坐下,頰上的潮紅還漫在那兒,心裡直犯嘀咕。今天不知撞了什麼邪,先是碰上個不分青紅皂白一 頭熱的服裝設計師,接著又被那有張刀嘴的女郎,沒頭沒臉的批一 頓,最後,最最教人激憤不過的就是他──那個這三 天不斷和她狹路相逢的冤孽。
方惟剛。
可恨的男人,可恨的笑容,她老覺得他拿一 臉曖昧的表情在嘲弄她,尤其可恨的是,她這樣輕易就受到挑撥。對這個人不該只有憎惡,只有仇恨的嗎?
那麼在面對他的時候,又哪兒來的戰慄和心悸?惱人之至!
怔忡著,八 年來含混不清的一 股情緒,又在心的極深極深處痙攣起來。她到底有什麼毛病?
約露煩躁地把桌面上的紙稿收攏過來,一 支鉛筆被碰落下去,她歎口氣,俯身在桌角和走道間摸索,半天不得要領,不禁忿然起來──今天連支鉛筆也要找她的碴!「借過,」驀然在約露的頭上方,響起嬌滴滴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