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大門走去,卻又打住。「羅庸,別給他吃太辣。」他提醒道。
「我沒做辣醬,我做了麻醬。」
「他吃了?」叔父的堅持是出名的,連口味也不例外。
羅庸回 頭去種花。「吃了,他到廚房偷了一 碟子辣椒和面吃。」
惟剛又笑了,推開大門,從玄關的鍛鐵屏風往裡面看,書房的門虛掩著。他走了過去。
老人家坐在窗前一 張仿古胡桃木椅上,肩披了件蒼灰色,薄軟的羊毛外套。這陣子,他的身軀似乎有些松塌,不比往日的魁梧挺拔,就一 頭花白簇亮的濃髮,還是那麼醒目。他們叔侄倆,別的不提,就這一 頭濃髮,根根剛直,最是肖似,所不同的是一 黑一 白罷了。
惟剛在門口遲疑不前,老人闔著雙目,卻不知是在假寐,或是冥想,惟剛不敢輕易打擾他,正想悄悄退下,老人卻出了聲。
「惟剛?進來呀,你杵在那兒做什麼?」老人的語氣是急躁了點,可不失威嚴。惟剛趕緊入內。他自小在叔父家長大,叔叔待他的態度一 向峻厲,惟剛對叔父始終是極敬畏的心理。
方紹東看著惟剛,蹙額質問:「我剛打電話到公司找你,你跑到哪裡去了?」他那口吻,像在訓斥貪玩忘事的孩子。他不是不知道惟剛到哪裡,秘書告訴了他,他還是要質問。方紹東是躁急易怒的性子,兼之極端挑剔,任何問題,追根究柢,咄咄逼人。他屢在公司毫不留情地把幾名高級主管訓得落下淚來,但是惟剛打小在叔父面前,是從來也不落淚的。他知道只要他表現得軟弱,叔父會更加嫌棄他。
「我巡了一 趟印刷廠。」他回 道。
方紹東指了一 張緞面椅子,示意他坐下。「廠裡情形怎麼樣?」他問。
惟剛坐下來。「廠務暫交給老林負責,過兩天受損的機器就可以愎工,兩個工人的撫恤事宜都辦理好了──,我特別交代廠方注意安全,這種出人命的事,不能再發生。」方紹東頷首。「我聽成經理說,老郭上午到公司找你鬧去了?」
惟剛點頭,老人沉吟道:「老郭過去也是個人才。」
看老人的神氣,竟像有袒護的意思,這也難怪,老郭是方老一 手帶出來的人。惟剛不敢忤逆叔父,但他和叔父也有那麼一 點相似,該堅持的,必得堅持到底。
「老郭失職情節 嚴重,他必須為這個事件負責。」惟剛說得溫和,但言語間蘊有一 股強硬。
紹東凝著面色,沉默一 會,終於說道:「給他一 筆安家費,他家有個智障的孩子。」惟剛早知道叔父會這麼吩咐。「已經照辦。」
老人這才點了頭,改問道:「你的新雜誌進行得怎麼樣?」
提到新雜誌,惟剛的臉色一 亮,躍然興奮起來。這本綜合性刊物,早兩年前就開始籌畫,投下心血無數,所有對文化與傳播的理想,盡見於此。
「很順利,」他回 道:「頭三 期的內容都已經敲定──下個月我帶創刊號的彩樣回 來給您過目。」
老人立刻回 道:「這兩天我就可以回 公司了。」
過兩天可以回 公司這句話,個把月來,他反覆的提。紹東從今年初,一 再出現頭昏眼花的情形,惟剛只要開口勸他就醫,他馬上就翻臉,聽不得別人的「婆婆媽媽」。直到上個月一 天,紹東的座車如常在七 點五 十 分到達見飛大門,門警上前為老先生開車門時,卻發現他坐在後座,手腳不住抖索,竟無法挪身。惟剛甘冒不諱,替叔父延醫,大夫做了初步診察,要紹東入院徹底檢查,紹東悍然拒絕。
「我是這陣子忙過頭了,沒什麼大礙,休息幾天就沒事。」
他對苦口婆心的惟剛這麼說,臉上不知有多少不耐煩的表情。
這會兒,老人雙眉一 豎,重重看著惟剛說:「可別指望我回 公司後,就可以閒著,也該是你們年輕人學學挑大樑的時候了──」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一頓。「對了,你聯絡上惟則沒有?」
提到自己的兒子,紹東的眉頭蹙得越緊,但語氣明顯緩和下來。
惟剛據實回 答:「他在答錄機上留話,說他到紐約去了,下周才回 洛杉磯。」「他混到紐約做什麼?」老人喃喃嘀咕。
惟剛搖頭著表示不知。紹東對任何人都是不假辭色,唯獨對自己的兒子卻甚寬愛,眾所周知這是他就只有這麼一 個兒子的緣故。
「他幾時可以把書念完?」老人又問。父子倆卻向來不親,惟剛總是當傳聲筒。「上回 他說今年夏天可以拿到學位。」惟剛挪挪身,不太自在地回 道。「告訴他,我要他最遲十 月回 來。」紹東命令。「我沒想到他在國外耗這麼久,三 年前你回 國,我料他不久會跟著回 來──我都打算好了,紙廠、印刷廠交給你,玩具和文具禮品部門交給惟則……」
他猛地咳起來,惟剛立刻起身,把雕花幾上一 盅藥汁捧過來給叔父。紹東飲一 口,苦著臉。
「羅庸這陣子老弄些可怕的玩意兒,硬要我嚥下。」
說人人到,羅庸手捧著黑色描金花托盤來到書房,他卸下工作服,換了件乾淨的藏青色西褲。
「方老,這是剛起爐的藥茶──涼了的就撤了吧。」
紹東對他大蹙其眉。「羅庸,你沒說這東西這麼難喝。」
「我也沒說這東西可口。」羅庸回 道。
老人猛翻白眼,惟剛偷笑。紹東身邊這麼多人,羅庸是唯一 不怕拂逆他,甚至能和他頂嘴的人。
老人勉強接過去一 盅熱騰騰的藥茶,羅庸掉頭問惟剛。
「晚上有魚翅燒雞,你留下來吃晚飯嗎?」
惟剛來不及回 答,他叔叔說話了,「惟剛還得趕回 公司開會,沒空留下來吃飯。」他沒看惟剛,兀自啜一 口苦澀的茶湯,眉頭攢成一 團。
惟剛附合似的點點頭,望著腳下色調森嚴的黑藍織花地毯,沒有吭聲。叔叔豈不知等他趕回 公司,業務部的會議早結束了,再說那個會議根本不需要他參加。叔叔這是在藉故支退他。除非必要,叔叔一 向不喜歡和他多做相處。惟剛一 直到十 五 歲以後才明白,這並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錯事的緣故。
叔叔只不過和嬸嬸一 樣,沒興趣把更多心思放在他身上罷了。
惟剛向叔父告辭而去,不知怎地,步履竟有些沉重。
羅庸在客廳喊住他。「到走廊那頭等我一 會。」說完,他即進了廚房那道拱門。惟剛拉高衣領,跨出寒冷的室外。初春的暮色,已經暗了。
他冒風站在廊下,看一 只灰蛾貼在晶亮的窗玻璃上,拚命鼓翅想飛入燈火暖明的室內。他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知道,玻璃無形,卻是穿不透的?如此想來,惟剛忽感到一 陣悲哀。「小子,」羅庸從後門踅出來,把一 只保溫食盒交給他。
「白飯,燒雞和干扁四 季豆,回 去趁熱吃,這是晚飯,不是消夜。」他板著臉說。
惟剛咧嘴一 笑,掀開盒蓋子,那股鮮醇的湯氣,熏得他心頭都暖和了。「謝了,羅庸。」他在雨中駕車離去,不知道目送他走的,不單廊下的羅庸一 人,還有坐在窗後的紹東。***七 時許,惟剛回 到車水馬龍的市區。外面是浪頭似的塵囂,見飛大樓卻是另一 番景象。他到辦公室拿了一 疊人事資料,一 份玩具部門的行銷表和雜誌社的文稿,然後直接上十 樓。下了班的大樓,像一 座空城,他走在空曠的廊上,足音聽來特別寂寥,似乎單調得很無奈。但是,外面的世界越熱鬧,一 個人就越能在自己的城堡找到安寧,他總這麼想。平時工作一 忙碌,惟剛就留宿公司,這陣子叔叔不能視事,他身兼數職,幾乎是以公司為家了。
十 樓有間十 坪大的套房,陳設再簡單不過了;色澤溫暖的楓木地板,造型粗獷的原木傢俱,一 切以實用為主,談不上享受,但在這裡,反而比在叔叔華麗的宅邸來得舒服自在。畢竟是自己的天地,思考和工作,都更能專注。
他把皮夾克往黑色沙發一 扔,脫去粗毛線衣和牛仔褲,這幾日常跑工廠,衣著特別得輕便。他進浴室淋了個澡,換上褪了色的 T恤短褲,一 行用毛巾擦拭濕發,一 行踱到窗前。台北的燈景,比織錦更繁華,抬頭往霧藍的夜空看,卻只有一 顆星星獨自亮著,格外是孤冷的滋味──讓他想到那女孩的眼睛,那對明艷冷冽的眼睛。
他從沒看過那樣的眼睛,火騰騰的,卻又冷冰冰,兩種感情,在黑幽幽的瞳心裡衝突、交迸。
梁約露。溫柔似水的名字,火爆十 足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