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在這裡坐飛機!
在日本的五 天,惟剛比一 具被封在棺木裡的百年吸血鬼還要急躁、還要陰鬱、還要憤怒。他要回 台北,他要回 台北,終日他的腦子就這麼嗡嗡響個不停,養了一 窩蜜蜂。他開了會,他簽了約,他參觀了工廠,他周旋了眾人,最後地上了飛機。但是飛機飛機,可恨可惱如此不濟。
不是飛機不濟,是他的心太急,不是他的心太急──而是事情已經遲了。遲了,遲了,他知道遲了;他的直覺知道,但是理智不信。
他恨不得立刻飛到約露面前,去確定,去挽救。
所以當飛機好不容易從異邦飛抵國門,而他好不容易趕回 了台北,頭一 個衝動就是直奔梁家去找約露。要不是時間晚了,要不是顧慮著會打擾了梁母,嚇著約露,他一 定去了。惟剛充滿挫折地吐一 口氣,重重掉了頭。
回 到策軒,是夜裡十 時了,偌大的窗戶透過歇息了的黯黃燈色。他疲倦地邁上台階,卻聽見廊側那一 頭,傳來喁喁噥噥的人語。
他把皮箱擱在門邊,好奇地踅過去。草坪上兩個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兩個人的對話,更聽得清楚。
「喏,北極星在上頭呢。」
「真的?」
「來,我指給妳看。」男的靠了過去。
「不要!你又要騙人,你頂愛騙人的。」那女孩把身子別開,嗔笑道。
那男的忽然無限深沉地一 歎。
「或許吧;不過以前騙人,是為了自己,現在騙人,卻全是為了妳。」
女孩沒作聲,抱膝坐在那兒,男的抬手把她的肩膀摟過去,漸向她的臉龐靠近。惟剛本來握住了的拳頭,猛地一 使勁,指節 發出喀喀的聲響,把草坪上兩個人驚動了。惟則回 過頭,在月光下瞇眼看著。
「惟剛?你回 來了,」惟則認出廊下的堂弟,便從草坪一 躍而起,把約露也拉起來,施施然向他走去。「忙了好些天,一 路辛苦了,不虧是見飛的台柱──全靠你了。」惟剛每每不慣聽他堂兄講起應酬話,感覺是一 款雪白無塵的法國藝術傢俱,糊了福祿壽喜幾個字的不搭調,徒然把他弄俗了。
他沒答腔,卻把兩道視線指向約露。約露張著兩片楚楚的嘴唇,好像沒法子呼吸──她是沒法子呼吸,一 見到他,那股不講道理的狂喜,便從她的腳底,她的指尖,她的心頭,她身上的每一 個毛孔,每一 條肌理冒出來,湧出來。她在這樣不可理喻的快樂中抽搐,筋骨疲軟得就像要往他的懷裡倒去。
老天,原來她是這樣的想念他!
「這麼晚了,妳不該還在外頭遠留,妳該回 家了,約露。」
惟剛說。
約露一 僵。他那口氣,孫叔叔的口氣,卻沒有孫叔叔的慈祥。實際上,約露感覺得出他在生氣,月白色的廊燈下,他的面色泛著鐵青,唇線抿成一 道,像石頭刻出來的那麼峻厲。她的快樂被他的怒氣逼走,她不由自主挨近惟則,他將她挽住。
「是的,時候不早了,我正要送她回 家。」惟則即攙著她往花徑走。
兩人愈行愈遠,幽黑中只見到約露銀亮的小皮包在微閃,旋即像夜空的流星,黯然減去。惟剛聽著那遠去的車聲,嘴裡的兩排牙成了一 齒一 齒的青梅,溢出幾乎令他嗚咽的酸澀滋味。
九 年前,他也曾經面臨過相同的一 幕。
***那是他第一 次帶以霏回 策軒。他希冀叔叔在家,見見他的朋友,但叔叔不在。惟則在。惟則已經提了泳褲要去游泳,卻留了下來。羅庸替三 個年輕人備了蒜茸雞排,餐後還有銀耳櫻桃湯。惟則光憑幾枚櫻桃做材料,便編了幾個笑話,逗得以霏發出成串成串鈴兒似的笑聲。
和惟則一 比,惟剛總恨自己的嚴肅過度,但那是他堂兄的天才,他怎麼也學不來。適巧學校社團的學弟來電,商量新聞攝影展的細節 。二 十 分鐘後,他放下電話,廳堂上卻不見以霏和惟則的影子。他到了廊上一 看,兩條人影已下了花徑,以霏白花花的杉裳,化入六 月白花花的陽光裡,一 轉眼就消失不見。
他在廊上枯坐了一 個小時有餘,惟則才把他美麗的客人從林徑那頭帶回 來。以霏是回 來了,但也從此走出了他的生命。
那座緊靠著厚石壁上的橡紅色老爺鐘,沉穩地響動起來──午夜十 二 點,是馬車變回 南瓜,玻璃鞋墜地,灰姑娘回 家,一 切現出原形的時刻。在客廳已坐了兩個小時的惟剛,緩慢抬起抱在手心的頭。
他看到一 雙上好的咖啡色懶人鞋立在他的跟前,鞋的主人就在他上方。
「惟剛,惟剛,什麼時候了,你還不休息?你不該這麼消耗本錢的。」他堂兄拿溫和的語調訓斥他。
十 二 點整。送約露回 家不需要這麼久的時間。
「我在等你。」惟剛直截了當說。
「我知道。」惟則歎口氣,很是認命地坐了下來。
「她今天晚上怎麼會到這裡來?」
「今天是咱們的生日。」彷彿這一 句就可以解釋一 切。
兄弟倆心照不宣的對答。
「你從來不在家過生日。」而惟剛一 向是連生日也不過。
「我或許有些變了吧。」惟則自嘲地一 笑。他事先沒告訴約露要到策軒,怕她推拒,直接把她接了下來。三 十 一 歲的生日,繁華尚未落盡,他卻有了一種渴望,渴望在自家幽靜的餐室,安安分分和老父及他帶回 來的女孩共聚這麼一 餐。他是變了。「你呢?三 年不見,你是不是也變了?」惟則偏著頭觀測他堂弟──一 張石刻的臉,三 十 年如一 日,不變的剛毅和凝重,然而現在那張臉,卻好像一 摔就會碎裂似的。惟則的語氣一 改,單刀直入。
「你是怎麼一 回 事?」他問:「為什麼一 見到她就這麼激動?在飯店如此,今晚又如此,你對她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嗎?」
惟剛久久沒答話,眸色宛如黑黝黝的銅鏡,對著惟則,想從他臉上照見什麼似的。「那是因為我知道她是誰,」到最後惟剛才回 說,一 字一 句像打字機敲出來的那麼確鑿。「你呢?你知道她是誰嗎?」
這回 ,輪到惟則緘默了,半晌他才悠悠回 道:「是的,我知道她是誰,我雖然從沒有見過她,但那晚在酒會上一 眼見到她──我就知道是她了。」
「那麼你還能這樣若無其事的和她進進出出,」惟剛把身子向前一 傾,咬牙切齒道:「帶她回 飯店過夜,接她到家裡吃飯,這五 天你還做了什麼?她知道你是誰嗎?──不必回 答,她一 定不知道,否則她絕不會還和你這樣有說有笑!」
他閉上眼睛,對空吁了一 口氣。
「幾個月前她剛見到我時,簡直像要徒手把我殺了。」
「她認識你?」惟則盯著自己一 雙交握的手問道。
「她說她是從她姊姊燒剩下來的日記和照片知道我的──她為了她姊姊的事,非常恨我,恨我當時不聞不問,害得她……」
惟剛的嗓子沙掉了,惟則抬起頭,兄弟倆對望著,俱在彼此的眼底見到痛苦之色,而惟剛的瞳眸還要來得更沉、更幽,像兩個永遠沒辦法填補的無底洞。
他死了心眼要這樣沒完沒了的痛苦下去嗎?惟則不由得恨起他堂弟來了。有時他幾乎覺得這是惟剛的報復,惟剛不肯超脫,還要拖著他一 起下油鍋。「約露完全不知道我,這些事恐怕她知道的不多──」
「所以你盡可佯做沒事,什麼都不說,讓她像個小白癡似的在你身邊跟進跟出,」惟剛每一 口呼吸都蘊著怒氣。「或許你還要再來個編派,要我合作,索性瞞她到底,是不是?」過去這樣的例子可數不清了,惟則要他「合作」,要他「配合」,幫點小忙,撒點小謊,收拾點善後,哪樣不是因為彼此是好兄弟的緣故?
惟則猛地立起身。
「不,不是,我會找機會好好向她說明,我會告訴她一 切──不會瞞她,」他深吸一 口氣,說下去,「我希望你不要插手,不要介入,如果你不希望她受到傷害,那就什麼都別說,什麼都別做。」
說罷,惟則離開客廳,上了樓去。
他太清楚了,惟剛絕不會拼著讓約露受到傷害的,他太多情,又太心軟。心軟多情總把他害了。
第九章
惟剛成了吞黃連的啞巴,滿口的冤屈,沒法子吐咽。他想到韓國人的文字,怎麼看總像是反的,說是反,明明是正字。他的日子也是這種是非顛倒的窘苦。
公司里外,都有人向他道喜,他答應過梅嘉,暫不否認他們「婚事」。敷衍多了,那股煞有其事的空氣,卻使他沒法子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