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 腳把門踢開,赫然眼前,都來不及發抖,整個人就結冰了,沒法子喘氣,沒法子尖叫,沒法子動彈,不能做一 切反應,一 輩子從不曾這樣魂飛魄散過。
浴室裡背窗的角隅,她那總是甜孜孜、笑盈盈的姊姊,深垂著臉龐,一 把黑髮霧一 般籠住半側身子,穿一 身雪白的睡衣,像朵荷花斜坐在一 地紅灩灩的血泊中。「姊……」她聽見小動物似的驚嘶,那是她的聲音嗎?
以霏一 只手,白皙皙的,落在地面,腕上血肉模糊,暗紅的血絲,蔓籐一樣爬了一 地。這是惡作劇,一 定是!姊姊在開玩笑,在作弄她,嚇唬她!
「起來,以霏!」她尖著嗓子喊。「妳別想嚇倒我,我拆穿妳了──起來、妳起來呀!」她吼著,叫著,求著。
以霏不言不語,不移不動,像座木雕,像尊石像,像……像個死人。
她撲向前去,抓著姊姊的雙肩,拚命搖撼她。已經來不及了,還是想把她叫醒。「姊,妳怎麼可以這樣?」聲嘶力竭地質問。「妳到底怎麼了?妳醒來,妳說話呀!」她跌跌撞撞奔出去打電話,再跌跌撞撞奔回 來,抱住姊姊沈甸甸的身子,想暖和她,等救護車來救她。嗓子失了聲,雙唇依然翕動著,一 遍遍追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以霏的唇泛成灰白了,一 雙眼睛也永遠合上了,問不出的答案和理由。可是答案和理由就在那裡──在姊姊死前一 把燒了的灰燼裡。
一 座焦黑的小金字塔;日記,信件和相片,堆在以霏腳邊,俱已成灰。
姊姊終究是去了,成了一 抹美麗渺茫的霞光,不復再得,但那灘血泊,那堆灰燼,和灰燼裡燒得只剩一 半的相片,卻從此停留在她的生命裡,化成夢魔,混為一 片,而含混中總有個畫面特別清楚。
相片上那張臉。
一 張年輕人的臉,黑髮凌亂,雙眉飛揚,還有一 雙即使在枯黃的相片上看來,都教人驚心動魄的炯炯目光。
八 年了,八 年來她始終記得那張臉,始終夢著那張臉,也始終恨著那張臉。可是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張血泊裡的臉,灰燼裡的臉,夢魘裡的臉,在八年後的此時此刻,竟這樣神靈活現地向她迎面而來!
第一章
午後的三 月天,春雨織得像一 張網。一 部熠生輝的 Lexus車,在見飛大樓曠野般的廣場霍然停下,車門一 敞,他矯捷地下車。
「快,我們上樓去。」他向前座司機客氣地揮個手,馬上催促起跟著下車的一 個小伙子。小伙子把頭上的運動帽一 拉,一 疊大大小小的紙板盒抱在懷裡,跟著他奔上青石鑲邊的花崗岩大階。
他帶了一 身水氣,像一 陣風,又像一 陣雨,襲入大門,室外的料峭寒意,都引了進來。他穿著勁黑的牛仔衣褲,足登黑色帆布鞋,跨過瀏亮的大廳,足音雖沉,但昂首闊步,卻又聲勢赫赫的。
那頭墨濃的黑髮,閃著一 顆顆水珠,一 片凌亂──和相片上的形容,是一模一 樣的。約露佇立在廊道一 頭,胸口直打喘,茫然地張望。從沒上過這個樓層,其實,見飛大樓她前後也才來過三 回 ,除四 樓的編輯部,其他部門,一 概不曾涉足。這條廊,左側是會議室和展示廳,右側三 間辦公室,全是門禁森嚴。廊上空空落落,兩頭黑,別無一 個人。
有那麼一 會兒工夫,約露覺得她好像在夢遊,在幻想裡追逐幻想裡的人物,自己愚弄了自己。但這不是幻想,那人也不是虛影,她鼻尖還有他帶來的水氣和寒意呢。他是上來了,那部私人電梯就停在這個樓層,就在這幾扇緊閉的門扉當中,其中一 扇,把他屏障在內,把她檔駕在外。
約露徘徊著,不知是要逐一 敲門找人,還是站在這兒守株待兔?突然間緊張,怕他來了又走了,怕把人給追丟了。
也許她該先搜這座大樓裡的日本人……
「什麼事,小姐?」
冷不防一 個重低音在後方響起,約露一 旋身,見廊道那頭,一 條龐大的人影向她趨近,此人腰際所繫又是警棍又是呼叫器的,顯然是見飛的警衛人員。
他來到約露眼前,胸前的識別證證明是「警衛組長」,約露抬頭看他,登時傻眼──「他」──不只是警衛組長,還是個女人!
這女人──但願她的存在,不會損及男人的自尊心──生了副拳擊選手的體型,一 截脖子粗壯得像樹幹,削薄的頭髮下,是張不甚起眼的面孔,而這張不甚起眼的面孔,卻有著令人忘不了的表情,那就是它根本沒有表情。
「我……我來找人。」約露立在她面前,像個小孩般的幼稚。
女警衛組長目光犀利地看她。「妳不是本公司的員工。」
不像疑問,卻有疑問的意味。約露還未回 話,她儼然已知道答案。
「我在雜誌部門做翻譯……臨時性的。」她不自在地回 答。
老天!這女人讓約露覺得自己鬼祟得像企圖炸了紐約世貿中心的恐怖分子!「這是妳的?」她拈出一 張卡片問道。
約露下意識地摸摸衣襟──胸前的臨時識別證不見了。她小心接過那張卡片一 看,果然是她的。
「謝謝……可能是剛才上來掉了的。」約露囁嚅道,看著女警衛組長那張盾牌似的臉,心直往下跌。鐵定要被轟下樓了。
沒有人會當追逐一 個只在相片上見過的男人是件緊要的事。
即使這個男人害死了她姊姊。
「妳找什麼人?」她卻出人意料的這麼問。
約露松一 口氣,緊接著又是一 愣,她根本不知道要找的人叫什麼名字,是什麼身份。「有兩個人送樣品上來給……成經理,日本客戶等著看。」她把大廳聽到的話,照本宣科說一 遍。
女警衛組長也不追究約露找他們做什麼,卻嘟噥一 句:「妳不把鞋穿上?」然後,她轉身兀自推開文具禮品部的門。
就在約露紅著臉,跟隨穿上鞋之際,警衛組長堵在門口,向辦公室裡的某人問話,「剛剛有人送樣品上來給成經理?」
「噢,新莊廠的業務員,好小子,來去搭老闆的大房車,見飛干十 年了,也沒他風光。」裡頭人嚅嚅回 道。
「人呢?」
「下去了,到地下室庫房去了。」
警衛組長回 頭看約露。「妳聽見了?」
約露蹭在那兒,咬著下唇,滿臉燠喪。
她不相信她能再追到地下庫房去,她不可能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大樓裡頭上下闖,這位雄赳赳的女組長也不肯放的。又像小時候在斜坡上追皮球,愈追,那球就愈遠。她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挫敗,這壯碩得像座山的女人,看她半晌,還是面無表情,但她回 過身,擠進門裡在電話上按了幾個鍵。
「老羅,」她對話筒喊。「新莊廠的業務員在不在庫房?」
她聽了片刻。「好,謝謝。」
她放下話筒,回 頭對約露說:「抱歉,小姐,人走了。」
約露怏然返家。
位於木柵的三 房公寓,對一 戶只剩兩口人的人家來說,是寬敞有餘了。當年,把風城老家近二 十 年的獨門院落實了,移居到台北來,家裡的經濟狀況並不寬裕,約露主張買兩房公寓,母親卻堅持得備有三 房才行。
「以霏住哪兒?」她這麼問。
於是以霏有了自己的房間。她的衣裙手帕,書籍畫冊,和那把六 孔梆笛,全一 如她生前的擺設,井然地各置其位。她床邊依舊懸著一 副古色古香的蓮紫色雙聯結,那是她念高二 那年,母親為她打的中國給,她佩在腰際做腰飾,去參加生平第一 場舞會,不知迷煞多少人。她們把她的黑色譜架立在窗前,琴譜翻到第十 四 頁──她生前練的最後一首笛曲。這幢公寓不同於老家,很寂靜,沒有音樂,沒有笑聲,如果約露不在,甚至燈也不開。「媽,我回 來了。」她進了幽暗的客廳。
屋裡蕩然的回 音,客廳不見人,母親房間也不見人,約露的頭皮開始發麻,手腳打起抖來。噩夢,噩夢,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回 家十 秒鐘內找不到人,那種歇斯底里的驚慌就會冒上來,瘋狗浪似的。
她眼瞄著浴室,人往以霏的房裡沖。「媽!」
她在那兒。
佝僂著身子,小心翼翼把一 只圓盒子棒在桌上。
「妳回 來啦,」她母親抬頭輕聲說,露出個小小的笑容。
「今天以霏生日,我給她買了盒蛋糕。」
在窗口的暮光下,月凌的臉龐顯得出奇的年輕秀麗──彎眉毛,大眼睛,桃尖似的下巴領兒,和以霏簡直同一 個模子打造的,只是她的身子骨太過單薄,一 套米白家居服穿在身上,空蕩蕩地像只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