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露抱住皮包往後退。「我說我不上十 樓。」
「妳知道妳這人的毛病是什麼嗎?──就是彆扭。」他不耐煩,把她往電梯拽去。約露和他掙扎。「別拉我!」
惟剛目光凜冽看著她,脅迫道:「妳是要我扛妳上去了,梁小姐?」
看他那副眉色,約露心頭一 悚,半點不敢冒險。
一 上十 樓,電力和電話都告中斷。做人可不一 定要到世界未日才會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像現在,約露便後悔沒照母親的吩咐早點回 家,後悔沒有堅持留在大廳,後悔自己的──一 度軟弱。
***此刻她一 關上浴室門,秉燭站在那兒,四 下張看,好像在尋找逃生的窗口。這浴室只有一 扇小窗,但空間相當寬敞,乳白的四 璧,深藍的衛浴設備,水格上嵌一 面橢圓明鏡和一 座玻璃架子。
約露趨前去端詳。架上置著象牙皂,乳霜和一 柄玳瑁齒梳,一 支白牙刷插在藍漱口杯裡。邊邊有把鐵灰色的傳統刮鬍刀。她望著它,很是著迷,不覺伸手去觸碰,犀利的刀鋒刮過指尖。
「呀──」她倏地把手縮回 來,吮在口中。
約露往後倒退,乍然清醒。不該碰方惟剛私人的用物,她也沒興趣,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哪怕只碰他的東西。
一 個大意便見血了,還不聽教訓嗎?
但是他救了她的命,約露褪下髒兮兮的裙裝,抓過蓮蓬頭,困惱地想;這會兒我在他浴室,用他的香皂,拿他的毛巾清洗全身,每一 樣都像他的人,像他的指尖,他的手心,一 吋吋撫過她的身子……約露體內有一 簇小火,從底下燒上來。她打開蓮蓬頭把自己沖淨,用比較冷的水。
穿惟剛的 T恤時,他又來糾纏她了──她足足瞪了那件T恤五 分鐘之久,似乎想搞清它是敵是友,它像宿命似的上了她的身,貼在肌膚、又輕又柔。一 股獨特的氣味,帶著花草洗衣精的氣息,帶著木頭衣櫃的氣息,帶著惟剛身體髮膚的氣息,蕩呀蕩進約露的心脾,在她四 肢百骸激起陣陣詭譎的熱流……她顫然倒吸一 口氣,彷彿又回 到惟剛的懷裡,被他一 雙胳臂緊緊圈住,沒法子逃避。
接下來是他的褲子,像個墨綠色的咒語,把她鎮住。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兒蹭了多久,陡然一 陣扣門聲,拉回 她的意識。
「梁約露?」惟剛在門外喊著。「妳沒事吧?」
他聽她在內含混應了一 聲,又隔半晌,才見她慢悠悠推門出來。
惟剛已在桌上另燒了一 支蠟燭,燭火使每樣東西都變得顫裊裊的,連人也不例外。惟剛想是他眼睛花了,見約露立在那兒,楚楚的臉龐,依稀有種靦腆的表情,全不見向來那股煞氣。白色 T恤寬寬鬆松罩在身上,一 條短褲卻又勒得緊俏,看著只覺得她年紀嬌小,有說不出的可愛撩人。
惟剛不由得心神一 蕩──這是那個在辦公室氣洶洶說恨透他了的女孩嗎?過半天,他才清清喉嚨說:「我剛問過閻組長,公司的發電機故障,沒法子自己發電,我這裡有吹風機,只怕用不上,「他望著她──有哪個女人披掛著一 頭濕髮,還這般俊俏的?」不過,這東西應該派得上用場。」
約露喜出望外的從他手中接過一 具行動電話──她著實記掛單獨在家的母親,如何也得試著和家裡聯絡。他又怎麼這麼善解人意。
趁她打電話的當兒,惟剛轉身進浴室,她對著他的背影細細說了聲謝謝,也不知他有沒有聽到。
好在家裡的電話還是暢通的,母親也還算鎮定,約露極力向她保證留在公司安全無虞,明天颱風一 過,她立刻回 家。
她放下行動電話,發現手邊的幾上多了杯熱騰騰的奶茶。
她瞄了浴室一 眼,知道是惟剛為她擱上的,於是產生抗拒,欲就還推,最後端起來時,還有點心跳,不知在甜蜜什麼。
奶茶畢竟讓她的情緒鬆懈了一 些,她才放眼瀏覽室內──原木地板,几椅床榻,草藍色枕被和床罩,門邊設了座小流理台,擺上一 座微波爐,最多加部米白小冰箱,整座房間,僅限於此,看不出任何華麗和神秘──不是同事私下描聲繪影的那回 事。
多少海市蜃樓,都是人憑一 張嘴巴捏造起來的。約露把杯子舉到唇邊,作自嘲的微笑。窗外的風雨突起一 陣咆哮,把她一 驚,茶水濺上手背。
「鬼哭神號,」惟剛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豈是古人一 句『高樓多悲風』所能形容?」
約露回 過頭。他淋了浴,和她一 樣,頭髮也是潮潤的,他換了套泛灰的黑色背心短褲,打露著結實的胳臂和一 雙長腿。約露嚥了咽,克制心悸的感覺──沒有人穿著褪色的衣服,還有資格這麼氣宇不凡的!
他開冰箱,搜羅出鮮乳、雪藏蛋糕和水蜜桃罐頭,拎兩隻黑陶土馬克杯,踱了過來。「不要說妳餓──妳不想吃。」惟剛警告著。
約露卻搖頭,回 道:「我不會這麼說,一 個飢腸轆轆的人不會這麼虛偽。」惟剛大笑,笑聲有發自肺腑的渾厚和爽朗。約露覺得頸後一 麻,一 根弦往心裡頭顫到了兩片面頰。她灌一 口奶茶,止不了顫意。
惟剛拉過松木休閒椅,坐下來切蛋糕。「請妳務必相信,如果我有阿拉丁的神燈,絕不會在颱風夜拿這些冷颼颼的東西待客。」
他示意約露在對面坐下,把一 片香檳葡萄蛋糕裝碟,拿到她面前。那口蛋糕還未送進嘴,一 陣香檳的醇氣就先把人醉了,未料那蛋糕之松甜,人口即化,更教人銷魂!約露閉上眼睛,咀嚼那風味,輕輕一 歎。
待她睜眼,惟剛正注視她,微微笑著。她有些羞赧,吶吶說道:「這蛋糕的口感真好。」「麗晶西點師傅的絕活兒。」
「說真的,我寧可你不要有阿拉丁的神燈。」
這一 回 ,他笑,她也跟著笑了。
兩人在靜默中享用甜品,偶爾一 兩聲清脆的杯盤交錯,便只有樓外的風雨迢迢。約露不會想到,與他相處會有這般靜好的氣氛。
末了,惟剛首先出聲問:「妳究竟在趕什麼稿子?」他分了數片黃橙橙的水蜜桃給她。「馬留雲的專訪,其實不趕,只是我──手癢,」她一 笑,一 口細白的貝齒嫣然可見,看得惟剛收不回 視線。「我有四 個小時的採訪記錄,希望寫得精釆。」「四 個小時?」這下,惟剛是真的訝異了。「兩年前馬留雲回 國演唱,我們也派人採訪過她,結果鎩羽而歸,編輯說馬留雲性子乖僻,根本打不開她的話匣子。」「我知道,慕華警告過我了,但是我查知她酷愛養蘭,於是約她在北投的觀光蘭園見面,她一 口就答應了。」
「投其所好──這一 招是用對了。」
惟剛的讚許使得約露心頭一 陣欣喜,她向那陣欣喜投降,害躁地挪挪身。「我啃了好幾天的蘭花寶典,然後去見她,我們在蘭園逛了兩小時,大談蘭花經,後來又在蘭園附設的雅座喝咖啡,她談興很好,告訴我許多事──對她遭遇婚變之後,以四 十 歲的高齡,赴歐洲習樂有成的這段歷練,更是侃侃而談。」
惟剛頷首。「馬留雲和財團夫家的恩怨,當年還曾轟動一 時。」
「是的,她告訴我,當年夫家對她不義,她一 度有玉石俱焚的想法,但是一 念之間,擺脫了恨意,淬勵自強,整個人生也從此改變了。」
惟剛像被觸動什麼,凝神注視她,良久良久,才沉聲說道;「這世界的恨意,有的能擺脫,有的不能,不是嗎?」
約露一 聽這弦外之音,猛地抬頭。兩人目光交會,剛才一 番閒適的氣氛瞥然驚散,氣流彷彿在轟轟地對撞,發出噪響──或只是她耳中的血流在響?
「那是因為有的恨意刻得太深了。」約露的噪音低,但是清晰。
他沒有再說話,而她沒有再看他。她垂下視線,把水蜜桃吃完,他則等她一 擱下叉子,立刻質問。
「為什麼?」
攤牌的時候到了──是他挑起的。約露緩緩抬起頭,一 對霜冷的眸子,炫麗得出奇,反而一 把火似的,惟剛一 下就被燒化成灰。
他也生氣了,神色凜然起來,看著她無聲地逼問──為什麼?妳我素昧平生,我方惟剛又如何招致妳的恨意?
「她死前一 直在找你……」
「誰?」惟剛墜入五 裡霧中。
約露並不理會,娓娓如訴的誅討,更顯得懷恨深。「如果不是你避不見面,你棄她不顧,她不會走上自殺的絕路。」話一 說完,她雙淚迸流。
惟剛大驚,滿目駭異,看她那雙淚汪汪的眼睛──然後,所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所有如謎似霧的感覺,在霍然間皆明白了,他戰慄、悲鬱、愁慘,啞著聲喚了出來:「以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