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嘉要是心細些,該注意到惟剛今天的氣色不但陰霾,還蘊著少有的強硬。
但她只管氣惟剛不遂她的意思,一 發怒,猛然就當街煞車。後座三 個女郎,像掛在窗口的布娃娃,前搖後撞,一 個個失聲驚叫。
「梅嘉姊,妳怎麼停在這裡?十 字路口吶!」
一 時閒,四 周喇叭大作,煞車聲四 起,梅嘉置之不理,板著臉氣呼呼道:「不去大家都別去算了!」
三 女當中一 人,向前推搖惟剛的椅背。「方大哥,你就去──」
惟剛沒有回 頭,只把手一 掣,制止她的哀求。
「梅嘉,開車。」他沉聲命令。
梅嘉一 張下巴往外抄,坐在那兒,相應不理。
「妳想在路口當夾肉漢堡,悉聽尊便,我和三 位小姐可不陪妳。」說著,他掣著車門把手,作勢下車。
梅嘉斜睨惟剛,見他的態度分外嚴峻,像是嚇了一 跳,下唇抖索起來,像小孩受了欺負般,十 分委屈。她卻很快操動方向盤,穿出車陣,離開十 字路口。
車過福華大飯店,往南側道路拐去。
後座的女郎都俏俏喘了口氣。還是沒人吭聲,車上一 陣沉寂,氣氛很僵。
過片刻,惟剛才偏過頭,打量起梅嘉今天的妝扮。她穿一 身苔綠色緊身小禮服,一 對白金鑽石耳環,直吊下頸際,秀髮篷鬆梳向一 側。
或許是餘怒未消,
兩腮仍是紅撲撲的,倒顯得十 分嬌媚。
他回 頭對後座三 女道:「知道嗎?妳們的梅嘉姊是越生氣越漂亮。」
一 陣靜默。
然後,梅嘉噗哧一 聲笑了,三 女也跟著咧開嘴,車上的氣氛豁然開朗。
不久,小跑車入新店工業區,抵達見飛大樓。
惟剛喃喃稱謝,推門欲下,梅嘉喊住他。「你晚上會回 策軒吧?」
他把肩一 挑,不置可否。梅嘉狹然橫過來,一 把摟住他的肩頭,也不管旁人,湊向前便吻住他的嘴。
惟剛在女郎的竊笑聲中,掙脫梅嘉,尷尬地下車,向她們揮別,旋即登上見飛大樓的長階。
一 人大廳便碰見警衛組長閻碧風。
「閻組長。」惟剛打招呼。
打從惟剛十 五 歲到見飛當小工起,他見到的閻碧風便是鋼板一 張的面相。
奇的是,今天他們的閻組長居然換了臉上的招牌──鼻子扭著,眉毛打了結,滿臉都是嫌惡,睨他一 眼,即把頭別開,不肯再理他。
是他身上爬了臭蟲嗎?一 定是的,否則閻組長的五 官不會走樣至此。惟剛朝身上嗅了嗅,沒有臭蟲味,只有女人的脂香粉味。
得上樓沖個澡!這麼一 想,他跨入電梯,看了大鏡,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閻組長有那麼鄙視的表情。
一 枚紅艷艷的唇痕,大印似的戳在他的嘴角。
惟剛回 到十 樓套房,立刻進浴室把嘴角的口紅印子拭掉,忽然倦了,沒有去沖澡。他脫下外套,順手擲向椅背,踱向壁櫃,拿下一 瓶金花干邑白蘭地。
這酒閒置已久,最初是什麼人送上來的,他早忘了。他一 向滴酒不沾,此刻也殊欠飲酒的興趣,但是空空的雙手慌得很,需要有個東西握著──有個東西或許潤潤枯澀的喉嚨,或許消泯陰鬱的心情。
他拎著半杯酒,拔開領結,在當窗一 張松木休閒椅坐下來,慢慢咂口酒,遙遙望著遠處觀音山影的玉體橫陳。
說公司有事要辦,不過是訛梅嘉一 句。他該回 策軒,不是到這裡來。卻也只有這裡,才能給他一 份寧謐,悠悠懷想平日裡從來不想的一 切……特別是年少的種種,特別是過去了的人和事,特別是……昔日那女孩。
那女孩,他已經很久不再,也不願去想了。不料深埋的記憶,今天卻給一個形貌與她酷似的女孩,整個給翻挑起來。他狠狠吃了一 驚,剎那間,那些個記憶,那些個往事,洪水一 樣地洶湧上來,淹得他連一 口氣也沒法子喘。
老天,他還以為他已經忘了,已經忘了……長髮倩倩,眉目如畫,誰知竟還有第二 個像她一 般的人兒──梁約露。
惟剛望著昏暗的暮色,一 雙艷冽的眸子在腦海亮起。難怪頭一 回 見到梁約露,便是一 種異樣感覺強烈得像刀子,從眸孔直刺入腦門──她的形貌撥魂弄影,呼之欲出,可笑的是在今天的驚駭下,才赫然看出那份雷同。
他果然是熟悉她的。
卻也是對她一 無所知。
惟剛舉杯大大飲一 口,酒汁滾過咽喉,直燒入肺腸,就像梁約露的一 般烈焰,灼得人焦頭爛額。
他不知哪裡犯著她,惹得她對他這樣的忿忿不平。從初次碰面開始,這女孩便不斷頂撞他、冒犯他,屢試不爽。天知道今天她竟然就在座談會上霍地立了起來,那樣氣虎虎,冷森森地逼視他,然後掉頭就走。
他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嗎?
雖然別無其他動作,卻也造成了一 場虛驚,想到她走出會場的一 幕,依然是驚心動魄。那樣的放肆,那樣的衝動,那樣的大無畏!
這教惟剛不得不相信,是他曾經做了對不起她的事──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對不起!
但是惟剛沒有對不起她,她與這女孩根本就是素昧平生。
他把杯中的余酒
一 口嚥下,推開椅子站起來。明天一 早到編輯部,他就找慕華。
他決定不要臨時編譯人員了。
**
*
一 周,約露整整悔恨了一 周,慕華居然找上門來時,她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那麼魯莽,那麼孟浪,但她實在瘋了,氣瘋了,他在台上的那些論調,對姊姊的所做所為,彷彿是種嘲弄,是種嗤笑,是種侮辱!別人或許可以笑姊姊癡,笑姊姊傻,但是他,方惟剛,對姊姊有一 字、一句、一 個念頭的不敬,便是該死。
他是該死,這一 點約露從來沒有懷疑過,但是這仍舊不能拿來抵做藉口,畢竟她是失態了。
「這有失風範,」她彷彿聽見姊姊對她叨念,「妳從來就不是行為乖張,作風尖銳的女孩,這不像妳。」
是的,那不像她。但是她變了。姊姊死後,她的性情就變了,她的人生也跟著不一 樣了。
快樂對一 個人的影響不大,傷痛卻可以徹底改變一 個人。
十 六 歲是一 條界線,那之前的約露愛交朋友又愛笑,活在活潑淘氣的好風光裡。姊姊一 去,把她生命裡的一 部分生氣也帶走了,人生急轉直下,她變得闌珊,變得沉默,她終於和人群疏遠了。
最後,讓她真正斬斷和同儕往來情誼的,是掌摑胡麗屏那事件。
是在姊姊死後那年的暑假,約露在圖書館外聽見和她同齡,又是鄰居的胡麗屏,正對一 群同學議論以霏的壞話。
「……我姊姊和梁以霏都是台大的,我姊姊說的,梁以霏在學校最風騷了,自以為走到哪兒,男生都要捧她,這一 回 給人玩弄了,受不了屈辱就──」
約露不知哪來的力道,擠上前去,一 巴掌把胡小胖子摑得仰倒在巴西鐵樹上。
胡家爸媽自然上門來興師問罪,約露挨了父母狠狠一 頓痛責,還不許辯駁,可是她一 點也不後悔。要不是胡麗屏的姊姊胡美屏躲得逶遠的,她也要給這個生了一 張刀子嘴的女人一 點教訓。
約露棄絕和朋友的往來,是在這時候,收心把自己埋入書堆,趕上功課,也是在這時候。她領悟到,孤獨才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慕華則是例外,她是帶約露的學姊,約露推辭不掉。一 方面,慕華有種溫溫的笑容,讓約露想到姊姊。
不過這會兒,慕華坐在她家客廳那張籐椅上,啜著香片,臉上仍是溫溫的笑容,約露卻沒什麼安全感。
「上班時間,怎麼有空過來呢?」她很是忐忑,也顧不得客套的直問:「不會是我的稿子有問題吧?」
週一 她打電話通知慕華,她不上辦公室了,譯妥的稿子,她則用快信寄上。
這還不是為了回 避方惟剛!每回 碰上他,她就像一 盆燒得火紅的炭碴子,暴跳如雷。週日又在座談會上演出那樣的場面,對他固然忽不可遏,卻也心虛得很。何況鬧事本來就不是她的本意。
但是慕華為什麼突然來找她呢?
「稿子好得很,」慕華回 道:「我下午出來洽公,順便把上月份九 千元的稿費拿過來給妳,另外,有件事──」她先把雜誌社的薪資袋交給約露,隨即正色道:「方社長決定招考正式的翻譯人員,以後外文稿子就不再外發了……」
約露的心噗通一 聲往下落,似鐵錨一 樣,腦子一 片模糊,只有一 個想法──他把她踹掉了。
沒有哪個老闆會留一 個「橫眉豎眼」的員工,更沒有哪個演講者受得了聽眾拂袖而去的侮辱。她對方惟剛的反彈,很感驚異嗎?其實不然。她對雜誌社的臨時差事非常戀棧嗎?那也未必,她只是……她只是……只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