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可孤再不能讓它淒淒涼涼的,站在黑暗的桌面過夜,他想到那胡女說的話,堅傲的下巴一抬。「有何不可?」
寬了衣上床,把石像放入被窩,它依然有著纖細的腰……在那農家的棗子林,第一回抱她,第一次的接觸,便已經動心了,她為奶娘報仇,那股子烈性,滿腔情義之心,又使他傾倒;拚了命的救他,他不是傻瓜,他懂得那份情!
一隻手已不自禁搬上那石像,不,是梅童,梅童的臉,這麼冰冷,可孤心好痛。
指尖輕劃過冷凝的她的肩,她的眼,彷彿它們還愁蹙著,怪他在杏樹林護那曲曲,負她的心……如果那時候,他沒有使她負氣而去,也許她不會奔馬那麼快,她不會墜下山崖,她不會……化做石頭!
這麼一想,可孤心驚地掩住梅童的石像,明知道理不是這樣,他依然止不住全身的顫抖,許久激動不能夠平復。
六月邊城的夜裡,照樣寒人,他要它和他同床共枕……像給一口烈酒灌過了胸腔,他再度激盪得抖索起來,感覺到一股甜蜜,又一股酸楚。
這一生,也就只有這種境地下,他能夠和梅童伺床共枕了,他焉敢奢求什麼?這女人本來,本來就不屬於他。
可孤把梅童石像擁著,讓它扎痛他的胸膛,悠悠合了雙目。
☆ ☆ ☆
都還沒醒來,房門便給人砰地揖開,一口還帶點稚氣的聲音,中氣十足喊著,「天要亮了,大爺給你打水來了!」
隔著客棧層疊的院落和屋宇,遠遠大街那頭,依稀傳來初醒的駱駝聲。房裡,空氣還霧霧的,可孤從枕上仰起頭,望見小胡兒立在床前,他呻吟了一聲,彷彿抗議這小鬼一大早擾人清夢,然而是他昨兒個自己做這樣吩咐的,他打算早早的趕路。
小胡兒卻睜大一雙滾圓的黑眼睛,直盯著可孤床上,「要再打一盆水給姑娘用嗎?」他稚態可鞠地問。
什麼姑娘?這小鬼一早就神志不清一整條胳臂的酸麻他卻感覺到了,胳臂彎裡給填得滿滿的,是是一副溫熱的軀體,有個人在他床上!
嚇一大跳,可孤倏地翻下床。他沒邀請任何人到他床上,會是店裡那女侍自己跑來,堅決要他比較抱人睡和抱佛睡,那絕對不同的差別?冥冥中看不清她的模樣,又不便去翻弄人家,只得吆喝那胡兒:「丟開窗,房間太暗!」
木板窗子推出去,微薄的晨光下,可孤先認出的是那襲黃羅衣棠,然後,偎在枕上的臉,眉毛鼻子……他欣喜若狂地大喊:「梅童!」不是石像一尊,是個人,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忽一陣冷例的晨風撲了進來,他才覺得耳際涼涼的,已聽見那胡兒鬼哭神號地叫起來:「有鬼呀!有鬼呀!姑、姑娘變成變成」
一大一小都驚得呆了,同樣在這咒語裹似的,動也動不了,瞠目望著梅童一點一點的在轉變,一層一層的擬縮著,她甚至還來不及張開眼睛,便又化成了石頭。
又具砰地一響,一陣瘋狂的腳步聲跑出去,那胡兒奪門逃了。給這麼一嚇,從此他對於清晨床上的女人,多少會帶疑心病。可憐的孩子。
☆ ☆ ☆
祁連山下千里馳馬:永遠當頭一輪赤金的太陽,轟轟烈烈追著人跑,追過黃的大漠,綠的草原,風沙行人,千年百年。
然而這烈日,也有焚盡的時候,火屑漸漸落下去,堆成地平線上的暮雲,疊一層紫,一層紅,又一層黃。一下半天,可孤的紅膘馬跑出了百里遠,歇在這處水草豐美的牧地。
他掏銀子向草原一家牧民借了座小廬帳,急著要歇下,婉謝了進主人帳裹去享受熱騰騰一鍋燉羊肉,只接受一碗酪漿的招待,配上他自己鞍袋裹幾大塊灑芝麻胡餅,算了一餐飯。
把黃布包裹的石像抱過來,可孤的雙手有點抖,心突突直跳。他急著要睡,不是因為累,是因為它,要看它是不是會再起轉變。
客棧裡,他自興奮了一場。那胡兒去後,他鎖門在房間,把梅童的石像供在桌上,便嗔大一雙眼睛牛鈴似的,直直地、定定地,癡癡地看著它,看著它,看它會不會再生變化。
可惜他一雙眼睛望得再也望不清楚房裹其他的東西,她始終沒有變回來。
給那胡兄出去一呼喳,當然沒人相信小孩子的鬼話,可孤還是求謹慎,午前使策馬離開涼州。
趕路當中,滿腦子滿肚子的問號,可孤不時反手去撫觸縛在背上的石像它是如何有那一個片刻還原回來的?
總有個原因,總有個原因,使梅童脫離了石頭的束縛,哪怕只是一下下,可孤幾乎倒栽過來想了,想來想去,指向自己,是他做了什麼,還是沒做什麼?天知道,昨晚他不過被那胡女刺激了一下,抱了石頭睡覺……難不成,玄機就在這裡?
現在這莽蕩的大草原上,除了牧民,沒有閒雜人等,他又是獨自佔一座廬帳,可安心多了。梅童回不回得原樣,就看今天晚上。
可孤抱了梅重的石像在厚厚的羊毛氈上躺下,要證明他白天的惟敲對或不對,依舊有那種甜蜜中還帶了點痛楚的心情,又多了一份忐忑感,同帳內那燒來取暖的馬糞一樣不安寧,吱吱亂響。
他一晚上沒辦法睡,雙手始終緊張敏感的貼在那冰涼的石身上。它也始終是冰涼的,沉默沒有反應。
帳內那堆火終於燒盡了,取得它該有的寧靜,圓帳頂上,一口天窗也濛濛地泛亮了……一夜過去,可孤懷裡約石像還是石像。
他摸著它、看著它,百般檢查,還是一樣。他說不出來有多喪氣,痛苦地喊一聲,「梅童,你為什麼沒有變回來?」
抱著它,可孤廢然倒回氈上,感到心灰意懶,而煎熬了一晚上的倦意躡手躡腳來了,他渾渾噩噩睡了過去。
夢見梅童。她在罵著他,夢裡的罵聲嬌滴滴的。
「魏可孤,你這死不要臉的,不抱女人你活不下去嗎?走到哪裡抱到哪裡!你再不放手,我就……我就……」
他把她抱得更緊。她因為掙扎不開,氣哭了。
可孤醒過來,真的清清楚楚聽到嚶嚶的哭泣聲,懷裡赫然有一副溫玉軟香!他張大嘴巴,卻出不了聲,由於過度驚喜,人也變傻了,一再結巴:「竇竇竇」
「竇什麼竇!」活生生的梅童從可孤懷裹抬起頭,臉上掛著淚,啐他,「我被那石頭鎖著,差點活不了,好不容易有出來的時候,又被你束得死死的,我,我究竟交了什麼毒咒,怎落得這樣下場?」說著,又哭了。
挨了罵,可孤鬆開她來,但只能克制那麼一下,一撲,又將梅童完全抱回來。他不管了,她要打要罵、要殺要割,都由她,他就是不能不把她牢牢地擁在懷裡,壓著、擠著,像要把她整個的擠進胸膛裡,嵌在那裡一輩子。
「梅童,梅童,我以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他滿喉嚨的沙啞顫抖,「老天,我……我好怕!」
梅童忽然不掙動了,軟在他熱呼呼的臂間,半晌,淒啞地哭著間:「我究竟怎麼了?」
「伊吾人對你下手,作怪的必是那裝了石頭的錦囊,他們企圖拿你來對付厲將軍。」
「我、我變成石頭了嗎?」她心驚膽寒問:「我是不是還會再變回去?」
可孤也不知道接下來變化會是如何,只用手將她的頭埋進他深深的頸窩,咬牙發誓,「倘使你又變回去,我會救你,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一定會救你。」
她的眼淚消淌在他堅硬的肩頭,「這等妖術,怎麼救?」她曾聽爹爹講到西域的法術,據說莊玄師租就身懷著幾門絕技,但是這種化人為石的邪道,卻是聞所未聞。
他顯得極氣憤,「施法之人,我猜必是伊吾的國師,西域傳說他有出神入化的本領,要找一定要找他,摩勒兒……」
梅童忽一定,「摩勒兒?這名字……」她扭動起來,窯窯窒萃從懷中掏出爹爹那塊羊脂白玉,那玉的背面鏤有一行回紡文字。「我小時候問過我爹,這些字是什麼意思,他說這是一個人的名字,就叫摩勒兒!」
提到這名字,當時爹一股陰暗的神色,梅童還有記憶。
這可奇功,可孤把那玉食過來前後揣摩。「令尊何來這塊玉?」
「本是我娘的飾物,爹常年佩在身上,總為著懷念她……」然而他也是在贖罪,忘不了從前鑄下的一個錯,讓這塊玉提醒他,像一個懲罰……這是爹唯一一次提過的話,往後不管女兒怎麼追問,他都不願再提。
想起已死的爹娘,自己孤單一個,如今又中了惡人的妖術,吉凶如何都不可測,忍不住傷心,又抽噎起來。「遭到這種災殃,我……我可是完了?」
可孤捨不得她,把人經摟住,自責道:「都要怪我沒把你保護好,使你中了暗算,你……你一定很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