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可孤突然絆了一蛟,荒隴間又有死人,這一具白髮蕭蕭,身形威武,卻與那瘦巴巴的餓俘大不一樣。死人看多了,也不甚怕,他好奇去撥動,赫然見那屍首少了一條胳膊一條腿,血染著壤上的枯草,剛淌下來……他驚叫著要跑,那死人伸手抓住他細疫的腳,他一跌,就跌在死人的臉孔前頭。一雙眼睛瞟開來,怒瞪著他「小鬼,你大呼小叫,是想引那殺手來取我余命?」
馬上村子口便起了一片刀光馬影,洶洶地喊殺。那對怒眼頹然合上去,嘎聲道:「老命到此休矣……」
可孤的腳被放開來,他卻沒跑,小小的心胸生出一股義氣,要救這重傷老者。那隴上一堆草桿,他全抱來堆在這老者身上,把人蓋著了。
還不放心,眼看著殺手便要到了,他忽然跳上草堆,解開破麻布褲子,蹲下來拉屎……一批刀客掩鼻速速通過,追往別處去了。
揀了一張爛蓆子,可孤將那白髮老者拖回自家屋子,他自己不過是個弱小,這時候一團熱腸的救這老人,無非是純真的心思,惻隱的性子,全忘了自己。
老者醒來,氣咻咻的,一掌把可孤打得跌出屋子一丈遠。
「小鬼,你敢作老身背上大便!」
罵完,人又昏泡去。可孤哼哼啷啷,戰戰兢兢爬回來時,才明白此人為何自稱「老身」。這人一臉橫眉厲目,身架子高大而威武,比起尋常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卻居然是個道道地地的老大娘!
她復甦時,一腿一臂截斷處那黑薩薩的傷口,裹著一層又厚又黏的東西,嗅起來嗆得要死。蹲在蓆子邊的小鬼來不及走避,給她一手掐住琵琶骨,半條身子都軟掉了。
她厲問:「你給老身塗了什麼東西在身上?」
「山……山頭挖回來的草根子,咱們村裹的牛長了大膿瘡,都塗這個……」
她愣了一下,驀地厲聲作笑,喘著說:「老身一世榮華,享盡了富貴,沒想到老來落得在山村鄉野,給一個小鬼塗這臭不可當的牛藥!」
喘了一陣子,她放開他,命令道:「老身袖裹頭有瓶「還神丹」,你摸出來給老身服下。」
她在給截肢的一剎那,即刻自己開了幾處大穴,始支持到現在,現有這牛膏藥裹住傷口,止住血流,一瓶還種丹服下去,她或可保得住老命。她一生強悍,猶勝男人,雖殘了一艘一臂,要倒下來,也沒那麼容易……幾個時辰後,她忽忽轉醒,見那小鬼捧了只破碗在一旁,膽怯怯對她說:「婆婆,吃點薯根湯……」
他餵她吃完帶著澀味的薯根湯,卻又另捧了一碗發濁的東西,要摸到牆角去。她鼻端何其敏銳,馬上嗅出一股今人作嶇的氣味,知道不是能吃的,一出手便打翻他手裡那碗湯,一攤烏水和幾塊黑爛的骨頭全潑到地上。
「你吃這什麼玩意兒?」她喝問。
可孤呆呆望著地上他的食物,猛嚥著不知是飢餓,還是羞慚,喉嚨裡發出咕嚕吞滾的聲響,半天才懾儒說道:「連署根都……都很難掘到了,我找了一整天才找著那一點,咱們村子很窮,大家沒得吃,老……老村長交代,」他一下哽咽起來,「他一吊死,大家就烹了他的內吃,可是我:我……」眼淚由那張照疫的小臉滔滔滾下來,「我不能!老村長幫我葬了爹娘,我……我不能吃他的肉,我情願挖溝渠泥巴裡的死蛇、死老鼠塞肚子……」
說完,這孩子嚎啕大哭。
她聽得是呆若木雞,不能反應,民間的疾苦,她不是不知底細,然而從一個山村小孩口
中說出來的,這樣的民生慘狀,卻要加倍撼人肺腑,割人的心腸。
突然問,她仰起白頭,朝空中嘯叫了起來:「楊廣呀,楊廣,你這無道的昏君,你看看你造的天大的惡孽!這豈止民生凋敝所能形容?這是生靈塗炭,死生奇慘呀!你卻在朝中殺忠臣,事與小人為伍,幹不盡那狂暴驕淫的作為築長城、造宮室,幾於無日不奴百姓;征林邑、攻高麗,幾於無地不征丁男!最最荒唐駭絕的,莫過於你三吹游幸江都,四層龍船,金碧輝煌,隨行的嬪妃、七公、群臣、僧
道蕃客,出船幾十艘,挽船男女八萬人,舶纖相接兩百里,兩岸遠有騎兵朗街浩浩蕩蕩,所過州縣五百里內都須責獻山珍海味,食之不盡,便沿途棄擲。先帝所營,盈積的倉庫,殷實的國力,都教你一個人消耗殆盡,大好的山河,就在你手裹全盤的崩潰掉了!」
她停下來呸叮喘一口氣,撫胸又道:「我賀璧心愛先帝先後之恩,身為後宮親貴,出身三品,你是我一手哺養長大,理當情同母子,可你荒淫無道,屢勸不聽,老身為天下蒼生故,也饒不得你!可恨此次我隨駕下江都,卻在龍船上刺殺你這暴君不成,反教你今大內鷹爪,一路追殺到這太行山村,只剩半條殘命!黎民之苦,何人得解?蒼天呀,蒼天,莫非你也同這暴君一樣的昏庸、糊塗、不省人事……」
說到後來,她聲如風吼,字字句句都成了飛沙走石,橫掃四壁,一間破黝黝的小土磚屋子,頓然間搖搖蕩蕩像要整個的給她夷倒!
本來哭著的可孤嚇壞了,吞住了哭聲,他一個十來歲的鄉俚小孩,哪懂得她的狂呼疾叫是些什麼意思,只怕得轉了身要跑。
「站住!」
是那老婆婆的怒喝,同時一股掌風追來,蟲上可孤的背心,他「哇」地吐出一口烏血,倒地的時候,當他自己已給老婆婆打死了。
他被拖回去,被撬開牙關寒了顆丹丸人口,一股藥香漫過胸腑往腹內去,他懵懂昏睡左隔天到底醒了來,可孤感到通體不曾這麼舒暢過,他食污物,中了毒,昨晚已給老婆婆一掌追出污毒來,自己不知嚴重。老婆婆坐在席上,道貌岸然,不可侵犯,身上穿的赤銅色織錦袍子,血染在綠壽字上已乾涸了,成一種陰黑色。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爹娘喊我可孤……」
她忽然發出乾啞的笑聲,念他名字:「可孤,可孤兒女可孤,妻子可寡,父母可喪……這種敗壞的時此裡,連人命都可丟!這名字有道理,是你爹給取的吧?你爹有學問。」
「我爹只是個種莊稼的,沒念過書,」可孤期期文艾道:「沒什麼學問……」
老婆婆一瞠目,「你爹沒念過書?」厲問著,赫然發功,牆邊一堆斑駁的箱籠,劈劈啪咄碎裂開來,裡頭都是一冊冊久埋了的,帶著陳腐味的書冊卷籍。她一隻鋼一樣冷厲的手揪住可孤的領子,轉他過去看,「你爹沒學問,不是讀書人,為什麼家裡頭幾大箱的藏書?」
可孤發著抖,又有點迷惑,「我……我也不知道,爹從來不許我碰那些箱子,說裹頭儘是些沒用的東西。我一直想到墊師那兒學識字兒,爹也不答應,他說讀書沒有用,讀書人救不了天下……」
她感到一陣心有慼然,問:「你爸叫什麼名字?」
「魏博文。」
「魏博文?太行魏博文!」她臉上起了變化,「莫非你爹便是當年朝中的門下侍郎魏博文?曾因為當朝無道,忠心耿耿上了一紙諫疏,竟讓那昏君當場在殿上廷杖,差點給活活打死……」
「不,我爹不是什麼郎,我爹只是個種莊稼的,」這個老實孩子顯然經過許多次告誡,一律是標準答案。他卻又偏了頭想,似乎還記得點什麼。「不過很久以前,我家住熱鬧的大街,爹每天要到一處叫做「朝廷」的大城去辦公,有一天爹卻給人抬回來,全身都是血,腿也破了,在床上養了好久的傷,後來,我們就回到鄉下老家,耕起田來……」
她望著可孤,發浩歎。這孩子是忠良之後,如今卻成了目不識丁,孑了然無依的孤兒!
這天可孤又從山邊挖回來大把草根搗藥,賀婆婆問他,「這一帶山林還算蒼深,山上該有些獵物吧?」
「偶爾看得見鹿影子,可是她們見人就跑,我抓不到。」村中無壯丁,山裡縱有獵物,婦孺也沒有打獵的能力。
賀婆婆以指割地,列出一些奇怪的線路,並授他要訣。「你照這些步法走,三、五十遍練熬了,上山走這步法,自可無聲無息接近獵物。」
可孤正處於一個最易受到啟發的關節上,他天性單純,而且肚子娥,救他什麼,他學什麼,學得很快。隔天他深人山林,才花一天的工夫,便興高采烈拎回了一隻野兔!
當晚賀婆婆突然出手抓他肩膀,捏他幾處骨骼,痛得他眼睛都花了。然後她表示滿意。
「小子筋骨不錯,是學武的料,老婆子可以教你一點武功……」
「武功?」開章明義追麼講,把可孤嚇一跳,「我不學武功!爹交代過,不許學文,不許學武,只種莊稼,什麼都不要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