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雪兒突地嘎嘎叫起來,因為被他陷住了,他拈住那根黃羽毛,毫不留情的一 扯。手放開來,蜜雪兒嚇飛了,在空中撲了一陣子,驚魂地回到紫檀架子上。
他卻瞪著手上那根黃羽毛,久久,像作了噩夢。鳥架那邊又嘎一聲,這才把他 喚醒。醒來發現自己身上不知哪裡冒了汗,感覺濕黏黏的……這讓他起了一陣厭惡 感。高尚的人不會冒汗。
目光投向蜜雪兒;露了跡的一根黃羽毛,讓她那身白忽然看起來很刺目,很做 作……烏紅的小抽屜打開來,裡頭躺著另一件藝術品,一把銀柄手槍,渾身精工, 美麗而且實用。他忍不住玩賞了一會,陶醉中,慢慢把槍口瞄準窗口--「砰」一 聲,蜜雪兒慘叫,血花從雪白般的羽身上迸出來,她拖著銀煉子摔下鳥架,往玫瑰 紫地毯一撞,死了。
一陣煙硝淡淡然蕩過來,他臉上顯出一種極為認真嚴肅的表情。他討厭不完美 。
「你說什麼?人不見──」青狼腳一蹭,在床沿陡地站起。
可是他的怒問,也似乎沒能震動高騰雲。高騰雲坐在角落的鐵腳椅上,雙手交 握,頭半垂著,眼睛不知看地,還是看手。
才二天,他變了一個樣子,臉頰削進去,下巴冒著胡碴,那本來就不算短的墨 濃的頭髮,凌亂覆下額來,懲罰似的壓在他眉上。他和青狼兩個人的相樣,就數現 在最逼近,不同的在於,青狼是一臉怒容,他則是一臉頹喪。
他已經頹喪兩天了,而且越來越頹喪!青狼分開兩腳,站在那裡,像在磨牙吮 血,「那畜生……宋凌秀,他往哪裡逃了?」青狼口中的宋凌秀,就是邵天俊,別 人或許不懂,高騰雲自然不會不僅。
那名字在他心頭抓了一下。他往腳邊的黑木幾上一疊報紙瞄了瞄。「沒人知道 他的下落,他一堆違法事件抖出來之後,他人就不見了。」說到這裡,高騰雲的胸 口又一陣痙攣,兩天前,他發了瘋的相信,邵天俊會得意下去,他的惡行劣跡不會 被抖出來。現在,高騰雲罵他自己是個白癡。
喘口氣,他說下去:「各方卻在找他,他最有可能是逃出國去避風頭,不過, 他的麻煩太大,尤其是哮天村的人命,那不是他或是他的家族擺得平的,他逃不掉 ,他一定會受到法律制裁!」
然而青狼不管法律的制裁,要消他心頭一段悲恨,他得親手自己來。他咬牙筋 恨恨道:「可惡,可惡,那廝……」
那天晚上,他已將他死仇的一條命勒在手上,聽不見、顧不得,滿腦子只有報 仇的意念。
可是猛來了一陣劇痛,把他和那可貴的復仇機會截開來,等他昏昏沉沉的再度 甦醒,他已經喪失了機會。
肩頭有傷,他甚至忘了,這時候怒極之下一甩臂,一陣抽痛,讓他下意識的按 住傷口。
高騰雲趕緊看他一眼。其實青狼的肩傷復原極佳,不需要擔心,也許是他下的 特效藥的作用。
高騰雲另外還給他下了點別的,讓他醒醒睡睡休息個兩天,否則高騰雲可能沒 法子應付他。曉得他腦子一清醒,必然要找兩個人,一個邵天俊,一個──「閔姑 娘呢?」
這下,沉甸甸坐在鐵腳椅上的高騰雲,明顯的一震。他就怕青狼問,就怕青狼 提,教他怎麼回答?從他是一個混蛋開始說起嗎?高騰雲慢慢把自己的頭抱住。他 是怎麼對待她的?那些刻薄、污蔑、不公平的話,他是怎麼說出口的?他真的就那 樣一點腦筋、一點判斷力都沒有嗎?又冤枉她、又侮辱她、又──他不敢想下去, 他不敢想他是如何的傷她;傷她的心,傷她的人,只知道這輩子,他沒有像現在這 樣的痛恨自己、厭惡自己!然而說什麼都沒有用了,當他發現他有資格名列金氏世 界紀錄最愚蠢的男人時,閔敏已經不見了。
「她不見了,」高騰雲啞著嗓,滿聲的痛苦。「她在報上發了稿子,然後人就 走了,我找了她兩天兩夜,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裡。」
報社也不知道,只說她主動聯絡過幾次,並且繼續發哮天村事件的後續稿子, 報社擔心她的安全,高騰雲更是牽腸掛肚,急得一顆心都焦了。
青狼衝過來,一把揪住他。「高騰雲,你給我把話說清楚,為什麼閔姑娘好端 端的人就走了?」
因為她碰上一個我這樣的混球!來不及說話,陡然間平空滾起一道氣流,看不 見,摸不到,只能感受到一般虎虎生風的能量,把兩人隔開,青狼整個人像被那股 能量拖著了,踉蹌往後退,直退到床沿,倒坐下來。
那道氣流來了又去,倏忽消失,留著室內的窗簾、掛畫、几椅在風尾巴下瑟瑟 抖動。
高騰雲驚問:「怎麼回事?」
坐在床沿的青狼大口喘著,慢慢抬眼看高騰雲。「是……巴奇靈,」第一次, 高騰雲聽見他話裡帶了顫意。「他準備要召我回去了。」
高騰雲人一凜。時候到了嗎?時候到了嗎?兩個人怔忡對望,不僅高騰雲體會 得到青狼心裡的那股不願意、不捨得,他自己內心的不願意、不捨得,還要更強烈 !青狼奮力跳起來。「找閔姑娘,我沒有多少時候了!」
「可是──」
黑木幾上堆得斜斜的報紙忽然榻下地,高騰雲的視線落在閔敏最新的一篇報導 上,他俯身去把報紙拾起,腦子裡彷彿「噹」地響了一記。
她的文章最末,不是明明白白附帶了一行──哮天村現場採訪報導?渾渾沌沌 有二日的心神,瞬時整個清晰敞亮開來,他把青狼的胳膀一拉,喊道:「走,回哮 天村!閔敏人在那兒!」
二百年前──巴奇靈高冷的崖上,風搖葉落,老人歪在那株紅櫸木下,被枯葉 子鋪了一身。
他一動也未動,彷彿已經死去。
又一道風起,跟著來的,是遠遠的山谷一陣又一陣,不停歇的擊木聲,短促而 急,教人聽了慌張害怕。落葉裡佝僂的身子蠕蠕動起來,巴奇靈喘息仰起頭。
那是鄰族在發警告信號,漢人的兵隊浩浩蕩蕩的向哮天山區而來。
青狼,孩子,你必須回來了。
這崖上風蕭蕭地,讓人覺得冷瑟,她披藍外套,把自己抱著,弄不懂自己因何 老要上崖來。到哮天村二天,村人開始回部落清理殘破的家園,她同他們一起上山 ,可,她每每獨自爬上這崖,總覺得受到一種牽引。
四方的空曠中,總像聽到呼喚。
「閔姑娘……」
分分明明的呼喚,閔敏心怦怦跳起來,回過頭,雲下映現一條偉岸的人影,太 熟悉了,反讓她感到如夢似的。哦,她又產生幻覺了嗎?「青狼……」分不清這是 夢囈,還是現實裡的反應。
他近了,飄飄的長髮,凝注的眼神;他將她擁著了,擁在他溫暖的氣息裡,她 手碰到的是真實具體的身軀。閔敏驚喜的喊出來:「青狼,真的是你!我還以為… …我在作夢呢?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把她抱得特別緊,那不只是見面的欣喜而已,她似乎感覺他人太微微發顫 ,他帶著一種急切而絕望的情緒。
「你沒事吧,閔姑娘?你都好好的吧?我為你著急死了,一路拚命的趕,上山 來找你,幸好,辛好,你人在這裡!」
她向他保證,「我很好,哮天村的人很照顧我;我還有一點採訪要做,所以才 上山來的。
你是……?」她往左右一瞄,空蕩蕩的,沒第二條人影,她到嘴邊的問話又吞 回去。
「聽我說,閔姑娘,聽我說──」青狼忽把她的臉捧著,音調惶惶,格外的緊 迫,好像有事要發生,都來不及了。「我就只有這一回,以後不會再有機會,我- 定要讓你知道,在我心中你是唯一的,你刻在那裡,永永遠遠不會消失、不會磨滅 !能夠再見到你,知道你平安、快樂,我再也沒有別的願望、再也不敢有其他的要 求了。我要你這樣過下去,一生歡樂,一生幸福,一生……」他一隻健壯、布著繭 的手心輕撫她的面頰,他的嗓子變得極柔,極柔。
「一生都這樣的勇敢和美麗;懂嗎?懂我的心嗎?你會做到嗎?答應我!」
閔敏的眼眶在發燙,如此強大的感情,如此深摯的心意,實在讓人太難瞭解了 ,然而閔敏內心所受那無法形容的感動,卻更奇異、更洶湧。打一開始,她就喜歡 青狼,和他彷彿有一種特別的牽繫,與人不同的親近感。她不禁伸手碰他堅峻的下 巴,用暖暖的語調說:「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青狼,我會努力,讓自己有幸福快 樂的一生,可是,你也要答應我,要像我一樣,一輩子很努力,很勇敢,很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