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含糊笑了笑。「你需要有人幫忙,」沉吟一下。「這樣好了,我指定一名助 理專負責這件事,這段期間來幫你求證、找資料……明天我和你聯絡。」
明天我就要上山,有人陪我去,正是要協助我……閔敏想這麼告訴邵天俊,他 卻忽然轉向會議桌,把藍瓶裡一枝紅玫瑰抽了出來,舉到閔敏面前。
「你是個好記者,認真又有衝勁,」他用著磁性的嗓調誇獎她。「等你忙完了 ,別忘了我們還要一起喝咖啡。」
那條風度翩翩的影子出了門去,又引起外頭一陣女性的騷動。閔敏手持那枝紅 玫瑰,立了半天才回過神,驀然覺得疼,一看,花刺翦翦扎入她的指尖了。
她沒有想到,隔天一早,她背著背包跨出大樓,一部氣派的墨綠賓士車,早在 廣場上候著她。
高騰雲也沒有想到。他駕著租來的黑吉普在路口等綠燈,遠遠望過去,賓士的 主人殷殷下了車,親為閔敏開車門。
沒有多久,閔敏便坐著邵天俊那部賓土車,馳騁而去了。
第七章
高騰雲不知道他在街口杵了多久。因為大清早,往來沒什麼車,沒人按喇叭轟 他。
他不會看錯。閔敏穿翻領黃夾克、牛仔褲,登山背包在肩上,分明是上山的打 扮,她卻上了邵天俊的車走了!這會兒他該感到懷疑,卻不是,他感到的是醋意, 同時一股氣餒。或許她在一夜之間有了領悟──邵議員是比他更好的陪同,有那議 員在呼風喚雨,她採訪起來一定無往不利!他發現他只能這麼解釋了。道旁,一名 戴藍扁帽的學童隔著車窗在瞪他,他的吉普車擋著了人家的校車,他只得開動。
一時間不知怎麼辦,車子開得很慢很慢,引擎噗噗響,像頭受傷的獸。
這頭獸漸漸發起怒來,帶著傷,奔了起來。
闖過二條街,那部墨綠賓士車入了眼,高騰雲咬牙,一股勁追上去。它要轉彎 ,他猛掄方向盤,把車一橫──「嘎」一聲,賓士車陡地煞下來,邵天俊在駕駛座 上喘著氣罵:「搞什麼鬼,差點撞上啦!」
而在位子上跌歪了的閔敏,慢慢也正起來,睜大眼睛看著?在前方的黑色吉普 跳下一個人,他穿一身鐵灰,高大凜然的走了過來。
是高騰雲!邵天俊搖下車窗對他叫罵:「你這人怎麼開車的?這樣橫衝直撞, 想出人命嗎?」
「對不起,邵議員,」高騰雲卻是慢條斯理道,朝閔敏瞟了一眼。「不過,你 車上那女人是我的。」
「什麼?」邵天俊瞠眼,回過頭看閔敏,閔敏霎時覺得耳根子燙了起來。
見到高騰雲,她是很高興,可是他……他也沒必要這麼冒失呀!也不知道邵天 俊怎曉得她今天的行程,閔敏一再推拒,邵還是堅持送她上山,也不管她早和人有 約。閔敏正拚命想法子脫身,高騰雲人就追來了。
「我和閔小姐早約好了,」他很仔細的對邵天俊說,好像他是個呆子,轉而道 :「下車,閔敏。」完全命令式的口吻。
他不曉得他那副霸氣,已經對現代女性的自尊,造成了刺激。
那位現代女性挺著腰桿子,坐在那兒文風未動。
「看樣子,閔小姐比較喜歡搭德國車。」邵天俊發冷笑,使得高騰雲磨牙。
「閔敏,你是跟他,還是跟我?」
閔敏卻不理會,推門下車,抓過背包大步走,往反方向。高騰雲三腳兩步上前 拉住她。
「你上哪兒?」
很快邵天俊也衝過來加入角力,他拉住高騰雲。「閔小姐跟我走──」
結果兩個大男人一起被甩開,漂亮、獨立、充滿女性自覺的閔小姐氣呼呼道: 「我要跟誰走,由我自己決定!」
她非常有尊嚴的轉過身,大背包丟上車,人也跟著上了座。
高騰雲慢慢垂下一雙手,慢慢轉向邵天俊,慢慢的說:「看樣子,閔小姐比較 信任吉普車。」
他上車發動引擎的時候,比一個剛斗死一隻牛的西班牙人還要得意。邵天俊在 他的後視鏡裡,臉色一陣陣發陰,很快就被他甩在大老遠後了。
他抽空瞄隔壁的閔敏一眼,見她鼓著俏生生一張臉,好心的勸:「像那種油頭 粉面的傢伙,你還是少接近的好。」
「邵議員人很客氣!」她叫起來。「他只是──只是──」
「只是硬把你架上車,你明明告訴他你另外約了人,他還是不理?」
閔敏沒吭聲。他則搖頭說下去:「那傢伙看起來一臉心機,不是個可靠的人… …好在我及時趕到,否則還不知道?會落得什麼下場。」他跟著就把他那雄壯的胸 膛給鼓起來。
說得好像他是耶和華,而她是他受苦受難的子民!從這裡開始,閔敏和他嘔氣 ,氣嘟嘟的不理他。
山上的天氣也跟著好事,竟下起雨來了。越高處,雲霧越濃,車在破碎的山路 緩慢蜿蜓,高騰雲越勸她不要心急,她越心急,畢竟時間可不多。
過午總算抵達哮天山麓,閔敏這才鬆一口氣。
災變至今,災民仍在山腳下的小學紮營度日。六旬的老村長,因為天生的一臉 憂患,他成為本族的代表人物,不過見到高騰雲,他依舊很高興,取出自製的小米 酒待客。
閔敏因為能夠喝點灑,得到老村長的賞識,願意跟她談點問題。談到哮天村四 周許多違法開發的山地,種滿有「綠金」之稱的高山茶。
「那些土地雖是布農人在耕作,布農人卻不是主人,只是佃農。」
她很詫異。「為什麼?這些土地不是布農人歷代所有的?」
老人焦瘦的臉孔非常沉痛。「這些年來,族人的土地許許多多都被平地人收買 去了。」
「山地買賣是非法的。」
「平地人有各種手段,自從傳出哮天山區特別適合種茶,平地人便挾大批的資 金來到這裡,一吋一吋的把地買去。」高騰雲指出來。
「他們不是用買的,常常是用騙的!」老村長激動的喊。「曉得某一家缺錢, 拿了現金上門來慫恿,有的甚至把人灌醉,拉去按了手印。土英的叔叔就是,一醉 醒來,祖先的地就丟了!」
閔敏非常震驚,她想去看看面積最大、最陡峭的那座茶園,三天前整塊山坡滑 下溪谷不見了的新災區。老村長答應帶她去,然而正下著雨,要等到明天才能上去 。
小小的營區因為高騰雲回來,掃除掉一些陰沉的氣氛,族人來來去去找他說話 ,他破例和大夥兒喝些酒。黃昏時分,忽然看不到閔敏,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指 著雨茫茫的山林說:「記者小姐上山去了。」
高騰雲嚇了一跳。雨一直沒停過,天又要黑了。他生起氣來,這女孩不知道什 麼叫危險嗎?出門之前,青狼可是齜牙咧嘴的威脅過他,要是他讓閔姑娘少掉一根 寒毛,那他麻煩就大了。
這趟路一來由於閔敏十分重視,二來又事關哮天村的福祉,為了避免無謂的狀 況,高騰雲力阻青狼隨行,他哪裡肯?兩人都翻了臉。
「哮天村有問題,需要閔敏公諸社會;何況──」高騰雲抬出撒手□,「你不 希望閔敏順利完成她的工作嗎?你不希望她好嗎?反倒破壞她?」
這話哪需要高騰雲提醒?青狼心裡面比什麼都明白,他迢迢越過-百年來到這 個時世,為的是了自己的心願,看真真一眼,他瞭解自己無能也不能干涉到她現世 的人生,何況是破壞?鐵青著臉,但青狼讓了步,交換的條件是──高騰雲一定要 把她看好。
結果才上山,他就把她看丟了!高騰雲匆匆披了雨衣上山,雨越下越烈,山路 很泥濘,到處都是倒木枯枝,走來相當辛苦。他想她又到村子去了;災變之後,那 地方現在根本沒有人。
一路的呼喊,可是一直到進入荒蕪的村落,都不見閔敏的蹤影。高騰雲卻在上 崖的小徑上,發現一件磚紅色雨衣,被雨水打濘了。是她的。
老天,她爬上斷崖去了嗎?愈逼近崖頂,風愈大,撲得人透不了氣。岸上落了 暮色,一片慘綠的風雨,卻空無一人。
他對著虛空大喊:「閔敏!」
傳回來的還是虛空。她不在這裡。
這時候高騰雲很狂急了,轉了身要下崖,忽然有人出聲:「青狼……」
他猛回頭,崖上仍舊空蕩蕩,只有飄搖的樹影,那樹影……高騰雲赫地倒抽一 口冷氣──老天,那不是樹影,那是人影,臨在崖邊顫巍巍的,快被大風掃下去了 !「閔敏!」他沒命的衝上前。一個不小心,一個力道太強,他抱著她,兩個人都 要翻落崖下。
高騰雲把閔敏狠狠拖離開崖邊,她渾身濕透了,在他懷裡猛發抖,而他抖得比 她更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