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家閨秀到青樓艷妓,乃至於眼前這個俏丫頭阿采,凌秀從來不乏機會。然 而萬紅叢中。他卻始終獨鍾一枝花──他的心版始終只刻畫著一個人,他的一片癡 情始終只傾注在這個人兒身上。
凌秀甩開阿采的手,離了床,如醉如狂的,喊著:「真真!」便撞出門去。
夜色幽黑,露氣重,迴廊欄杆全是點點水珠,凌秀跌著、撞著,扶著欄杆走, 長衫濕了一片,口中依舊是「真真、真真」的呼喚不已。
他曉得今生若不得真真,不與她共成好夢,他絕不能善終。
凌秀左轉右折,過了一廊又一廊,顛顛倒倒來到後進的軒館,一頭便要闖進屋 裡,但是一踩上台階,卻陡地煞住了。
他愣愣望著緊閉的門葉,暗沉沉的窗扉,裡頭有人也早睡了。他好像到此一刻 才意識到,這三更半夜的時分裡,無論要提什麼、說什麼,都不適宜,都不對勁。
他蹌然退下石階,在那兒失神立有半晌,忽就雙膝一曲,石砌庭上跪倒下來, 他的神情也在這時候一掃迷茫渾噩之色,轉為堅凝,彷彿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鬱結的氣候卻瞬時變了,天際轟然打起一道響雷,把黑夜的石庭照得一片煞白 ,頃刻之間,大雨如注而下。
凌秀淋漓跪在雨中,卻沒有再移動。
閔正直到隔天上午,才知道凌秀在他的門庭上,足足跪了一夜。
正因為閔正有夜讀的習慣,病中不改,所以這陣子家人都避免過早擾他,待他 睡足了精神起來,往往已接近晌午了。
今日他卻較平日起得早些,開出房門,赫然見到凌秀跪在庭前。
庭上全是昨夜一場大雨留下的水跡,凌秀雙膝都浸了水,上身曝干了,下擺靴 褲仍舊是透濕的,一副憔悴凌亂的面貌,足見是從夜裡跪到現在,閔正不由得大吃 一驚,拖著病身,忙上前去扶他。
「凌秀,什麼事?何以至此?」
凌秀卻跪拜不肯起來,口中哽咽道:「凌秀蒙恩師不棄,曾教之,曾養之…… 」養之是指他在遭逢家變之後,受閔家一年有餘的照顧。「這番浩恩,凌秀銘記心 頭,總希望有報答的一天。」
閔正卻道:「凌秀,我把你當自家人,談什麼報答呢?」
這一說,凌秀反而涕泣如雨。「恩師既把凌秀當自家人,那麼更要給凌秀一個 報恩的機會。求恩師成全──把真真托付給我!陵秀孑然一身,願為閔家至親,奉 恩師為父,把小棗子當弟弟,而真真──真真是至愛!凌秀今生今世,對真真眷惜 顧愛之心,永不更改!」
閔正慢慢打起身子來,他明白了,原來,凌秀這是在求他許婚。
他望著凌秀跪地的身影,那張年輕的臉龐都爬滿青青的鬍髭了,然而掩不住一 片痛楚急切的神情。他驀然間想,凌秀為情所困,怕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吧?偏偏 他幫不了他,只得嚴肅著臉色,說:「凌秀,真真的婚事,為師的不能答應你。」
凌秀聞言,頓時面色如土。
閔正對這少年郎十分的同情,可是他娓娓道:「雖然自古兒女親事,都是父母 做主,但是真真是我唯一的女兒,我總盼著她後半生能夠幸福。婚姻大事,須得她 自己心甘情願才行呀。」閔正是個長身男子,再度移一步過去,和顏悅色將凌秀扶 起。「這樣,你能明白吧,凌秀?」
凌秀只是吶吶地,青蒼的面孔,猶漫著一層茫然。
發一聲喟歎之後,閔正又言道:「你是我得意的門生,少見的文武全才,一向 是端恭有為;據我所知,就有許多世家姑娘都屬意於你,我,又怎會不懂得惜才? 」他深深看著凌秀。
「姑不論真真的意思如何,在我心目中,是早把你當成理想的子婿了。」
就這一句話,使得凌秀轉悲為喜,喜之若狂。
意思太明顯了,閔正這就是許婚的表示。
凌秀頃刻又跪落下來,俯地喊:「凌秀叩謝恩師!」
他卻不知道,閔正許了他,命運卻沒有許了他。
凌秀走後,閔正自然急於詢問女兒對於婚事的意思,他料想她是願意的,但總 要親口問過,才能放心。他就只這麼一個閨女,張羅好她的終身,對於她九泉之下 的母親,也才有個交代。
思及亡妻,閔正的眼眶又濕潤了……偏偏這天遲遲不見真真來到書齋。真真有 孝心,閔正病中的飯食起居,她總盡可能的親自侍奉。問起來,老僕阿全才稟道: 「小姐一大早就帶著丫頭小銀,乘轎出門去了。」
閔正很驚異,追問下去。
原來,真真聽人家傳說,山郊有個叫水仙巖的地方,祀觀音,非常之靈驗,她 一心要為父病求禱,早早便備了餚果鮮花,打發轎班出門,專程要去拜觀音。
水仙巖一地已進了山,開有山道,平時也有香客往來,然而位置畢竟是落在荒 郊野地,真真只由一個丫頭陪著,雖有四名轎班,卻不是荷槍帶劍的衛士,這實在 教人不能不擔心。
消息報到凌秀那裡。
他正和水沙連的通事周滾眉在廳中密談。滾眉原是漢人,但從小被社番養大, 因而通番語,識番情,很有點交涉的本事,一直做為漢番之間的橋樑。
凌秀找他來問話,無非想瞭解哮天社的情勢。
沒想到滾眉一聽聽差的來報,竟從椅上跌了下來,大喊:「小姐不好了!」
凌秀厲問:「何出此言?」
滾眉滿頭大汗,惶悚道:「今早我才接到消息,哮天番的大巫師巴奇靈得了個 夢占,示意族人出草,已經籌備了一二日,今天要行動──選的正是水仙巖的路線 !」
話一說完,滾眉卻往後顛退了去,一屁股又跌回椅上,瞠眼徑望著凌秀,嚇得 哆嗦。
凌秀的整張臉都變了──雙眼綻出凶光,青湛堪的好不駭人,面色奇慘,頰上 卻不斷的抽搐;他那神情,竟比內山那所謂「鯨面紋身,獵人如獸」的凶番,還要 猙獰幾分!他倏然翻身往門外掠,一壁對跟班的暴喝:「召集兵丁,立刻備馬── 遲延者斬!」
轎子到山巖下,上去還有二、三十步的山階,兩惻荒煙蔓草,看來陡峭得很。 真真掀了轎簾道:「就在這裡停轎吧!我和小銀用走的上去。」
老轎班望了望蒼鬱的四野,不放心,說:「小的陪姑娘上去。」一路上,他直 犯嘀咕。真真來拜佛,沒有事先稟家人,怕的就是家人嘀咕,不許她來。
但是她打聽清楚了,水仙巖還不至於是人跡罕至之處,何況,據說這裡的觀音 娘娘有求必應,但人得親自來求。
「不必了,觀音祠就在上頭。」真真仰著臉看,鬱鬱蒼蒼的林樹間,露出土朱 色的一角廟簷。
體恤轎班一路辛苦,她要他們找個濃蔭休息,自己帶了小銀,挽謝籃,一步一 喘徑上了山階。
這觀音祠鑿建在巨大空闊的石巖當中,其實十分簡陋,一座形似觀音佛像的巨 石突聳於崖壁上,底下,不過是灰泥紅磚隨便砌成的香案。
擺好四色餚果,插上一把紅菊,卻發現一落紙錢給放在轎裡頭,忘了攜上來, 只好讓小銀再上下一趟了。
小銀去後,真真獨在石巖,先上了香,對著觀音像很是虔心的禱念起來。
為父親的病況絮絮訴求了許久,接著又為小棗子求平安,為玉姑姑求安樂,輪 到自己,她頓了一頓。
為自己求什麼呢?剛過二八年華,待嫁女兒的心思,所求所願的,便只有…… 得一位如意郎君了……這一想,雖在私下,真真粉臉上還是冒起了紅暈,感到羞不 自勝。然而還是要求,不求,觀音娘娘怎麼會知道?又怎麼會庇佑呢?她素手持香 ,垂著微紅的臉兒,悄悄道:「真真願得好郎君,相愛相惜,一生追隨──」
突然間,一陣嚇破人膽的戰嘯響過林野,真真一震,手中的一炷香掉落地。
那是什麼?她茫然四顧,只覺得四圍風聲鶴唳,野風一陣狂過一陣,斷枝落葉 滿地飛,她彷彿聽到人在嘶叫,風中無法明辨,身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的寒氣,止不 住的心驚膽寒。
又一陣厲嘯,真真戰慄地退了一步。
猛回頭,她看見荒蠻的山階上竄起一個人──跋扈高聳,一身黝黑,赤足披獸 皮衣,額上繫著黑頭巾,插一根鷹羽在風中搖動,一雙眼睛像兩潭黑水,深豁豁, 凜冽冽的──隔著山嵐野風,逼視著她。
他一手持了把刀,另一手拎著──是一具血淋淋的頭顱,顱上的兩隻眼睛,還 駭然瞠得大大的!那是老轎班的人腦袋!真真作夢絕想不到,她會碰上馘首的凶番 !這一駭,魂飛魄散,張嘴便要尖叫──但是尖叫聲還未衝出喉嚨,她已經身子一 軟,昏厥下來。